长辈们离开不到一分钟,初实已经有点坐不住了。

他一脸兴味,似笑非笑地睇着她,那眼神、那表情,都教她心慌。

她好想立刻拔腿就跑,但长辈们可能都还没离开料亭,要是她现在冲出去,恐怕……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将头一撇,尽可能不去在意他的目光。但,即使不看他、不想在意他的存在,她却还是感觉到他那灼热、锐利,甚至是「不怀好意」的目光。

他究竟想怎样?在飞机上把她当虫看,又被她狠狠泼了一杯水的他,为什么要跟她单独相处?他想报复她吗?他打算怎么报复她?也拿水泼她?噢,不!如果他真那么做,那他实在太差劲了。

不知不觉地又过了一会儿,她看看手表,竟发现也不过才过了三分钟。

老天!时间怎么那么难熬?他又为什么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终于,她捺不住性子地瞪着他——

「永川先生,你到底想怎样?」经过「漫长」的三分钟的沉默,她总算开了口。

浩式目光深沉地睇着她,撇唇笑问:「你认为我想怎样?」

他感觉到她的不安、她的惶惑,他知道她正在猜测着他此时的心思。

怎样?她怕遭他报复吗?在她泼他水时,为什么就没想到「山水有相逢,冤家本路窄」呢?

「你不是真的想跟我多聊聊吧?」她犹如一只警戒的小刺帽般。

「难道我们没什么好聊?」他勾唇—笑。

「难道我们有什么好说?」她挑挑眉。

「叙旧,你觉得如何?」他别有意指地问道。

她一怔,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是的,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第一次交锋,在三天前,在那超越云端的高空上,他们已经过了招。

「我真的没想到你是我的相亲对象……」她说,「要是知道,我不会来。」

「相亲前,你不看看对方的基本资料?」

「这是我第一次相亲。」她说。

他微怔,「第一次?这倒是教我挺意外的。」

她的表情不像在说谎,但这真的是她第一次相亲?经营婚友社且一心想将女儿嫁进豪门的母亲,竟然从未替企图攀龙附凤的女儿安排过相亲?

她母亲一直在精挑细选吗?因为职业的关系,川村良美有非常多企业家第二代、第三代,或是青年企业家的资料,她到现在才安排女儿相亲,是因为他是她万中选一的人选吗?

难怪,难怪她要将女儿的资料送到他家。

听出他话中的嘲讽意味,初实感到很不是滋味。但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毕竟在他心里,她还是那个为了认识有钱少爷,而故意一屁股坐在他腿上的拜金女郎。

「我不需要忍受你的嘲讽。」她抓着包包,准备起身,「我们的对话就到此结束吧!」

「你跟令堂真是积极。」他冷不防地吐出一句。

这句话让急欲离开的初实一怔,狐疑地望着他。

他抬起那冷冷的眸子睇着她,「当我看见资料照片上的人竟然是你,而你又是婚友社社长之女时,我真的很吃惊……」

「什……」她一震。

他是说……在他来这里之前,早已知道相亲的对象是她?

「是的。」他读出她眼中的惊疑,「我知道相亲对象是你。」

她眉头一拧,「所以说,你是打定了主意今天要来羞辱我?」

「羞辱?」他蹙眉一笑。

不,他从不打算羞辱她,他只是想看看她脸上惊愕的表情。

「难道不是?」她秀眉横陈,「在飞机上,你是怎么羞辱我的?」

「我羞辱你?」他眉头一叫。

要不是她做出那种事,他会教训她吗?她不检讨自己,反倒来指责他的不是?

「我说话是不留情面,但绝不是羞辱。」

「你这个自以为是的自大狂……我不是故意坐在你腿上的!」

「是吗?」他哼地一笑,「我可不记得当时有乱流。」

「我的脚踝受伤,才会……」

「你认为我会相信?」

「你信不信是你的事情,我知道我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人。」

「那么你是哪种人?」

「我不需要让你知道。」她冷冷地道:「你不配了解我是怎样的人。」

听见她这句话,浩式不知怎地觉得刺耳、不舒服。

不配了解她?那么什么样的人才配了解她呢?如果他不配?她今天又怎么会在这里?她母亲又怎么会将她的资料送进永川家?

他眉心一拧,冷冷哼笑。「令堂可不那么认为。」

「什……」

「你以为令堂为什么将你的资料送进永川家?」他用辞犀利而毫不留情,「在她心里,我可是张镶钻的长期饭票。」

她心头一震,觉得既羞愧又心虚。是的,她母亲确实是因为这么想,而积极安排她与他见面,但那是她母亲的意思,不是她的。

「我并不喜欢你这种人。」她直视着他。

迎上她的目光,他一怔。

不喜欢他这种人?是的,在她说这句话时,他可以从她的眼神之中发现,她说的是肺腑之言,但她这句话指的是她不喜欢他这种出身名门望族的少爷,还是单纯的指……不喜欢他?

不知为何,他心里介意起来。

「话不投机半句多,」她霍地起身,「看来我们没什么好说的,先告辞了。」说罢,她扭头就想走。

见她要走,浩式反射动作似的站起,一个箭步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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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着。」他伸手抓住了她。

她一震,转身甩开了他的手,像只防备的、泼辣的小猫。

「我还没说完。」

严格说起来,他跟她已经没什么好说,而他这句话是为了合理解释他为何拉住了她。

是啊!他为什么拉住她?在看见她转身要走的同时,他为什么有种不愿就这么结束的感觉?

「你还有什么要说?」她直视着他,懊恼不耐。

「我……」迎上她娇悍的目光,他心头莫名一悸。

「你羞辱我还不够吗?」她不满地质问他。

「你刚才说的是真的?」他的双眼定定地注视着她。

她眉头一拧,露出了困惑的神情。「什么?」

「你说你在飞机上不是故意那么做……」他语带试探地,「是真的?」

「真的又怎样?假的又怎样?对你来说有任何意义或影响吗?」

「你不必这么张牙舞爪的……」他微微皱起眉头。

什么?说她张牙舞爪?他干脆说她像母夜叉比较快。

再说,她之所以如此生气,反应如此激烈,还不是因为他这个自大的家伙不断地曲解她、羞辱她。他凭什么要她在他面前有礼貌?凭什么要她对他和颜悦色?

「对于我是你相亲对象这件事,你完全不知情?」

「……」她不想回答他的问题,

他干嘛知道那么多?她在他眼里是只虫,微不足道的虫,他何必在乎一只虫的想法或底细?

「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他浓眉一叫,有些许的懊恼。

「我为什么要回答你?因为你好奇?」她不驯地直视着他,「我不必满足你的好奇心。」

「你说我自以为是的误会你,现在我给你解释的机会,你为什么又不说了?」

机会?他给她机会?这话听在她这个女性主义者的耳里,还真是刺耳!

她不需要他给机会,因为她从没想过跟他这种出身名门的富家少爷有任何的关系。

「你就当我是你原先以为的那种女人好了。」说罢,她转身就走。

「ㄟ!」他再一次拉住她。

这回,她猛地转身,恶狠狠地瞪着他并拽开他的手——

「你到底想怎样?」她气恼地质问他,「在你这位大少爷的眼里,我只不过是一只虫,你在乎什么?难道你对我会有那种『尝试交往』的念头吗?」

他一顿。尝试交往?跟她?在飞机上第一眼见到她时,他对她确实是有不错的观感,但当她一屁股坐在他腿上,他对她的好感已荡然无存。

看见相亲资料上的影中人是她时,他只想著「冤家路窄,终将一会」,交往这档子事,他是想都没想过。

但,如果他一点念头都没有,为什么在乎他是否真是误会了她?又为什么在乎她刚才所说的话?

「你根本不可能跟我这种人往来,又何必浪费时间了解彼此?」她的唇片微微颤抖,看得出来相当气愤激动。

从她那激动的语气及愤怒的眼神,可以感觉到她是个倔强且傲气的人。

像她这样的人,会是为了嫁入豪门而要小手段、使心眼儿的人吗?难道说他真的误会了她?

「如果我真的误会了你,我愿意向你道歉。」他诚恳地道。

看见他那诚恳的表情及眸子,她心头一悸。

确定他真是误会了她,会有什么不一样的结果吗?他会因为先前羞辱了她,而对她提出交往要求?

不,就算确定是误会一场,倨傲的他也不见得会看上她这种一般出身的女人,而对「少爷」相当反感及排斥的她,也不会跟他这个名副其实的少爷有任何的瓜葛。

既然不可能也不会,那么误会是否冰释,就不是那么重要的事了。

「不必了,我什么都不需要解释,你也不必跟我道歉。」

对于她近乎悍然相拒的态度及反应,他渐渐失去耐心。

「你是个让人生气的女人。」他说。

「我有义务讨你欢心吗?」她语带挑衅。

他眉问虬皱出几道懊恼的皱纹,「你对所有人都这样,还是只对……」

「只对你。」她打断了他,「我就是不喜欢你这种人。」

「你是不喜欢我这种出身背景的男人,还是不喜欢我?」

「不喜欢你。」她直视着他。

他眉毛微微怞动了一下,「这么说,你确实喜欢有钱有势的男人?」

迎上他的目光,她心头微撼。那一瞬间,她觉得他眼里有沮丧、失望及恼恨。为什么?他不希望她是那样的女人吗?他不是从一开始就认为她是那样的女人?

罢了!不管他心里怎么看她,都不会改变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及他们对彼此的观感。

「你说是就是。」她懒得解释或争辩,只想立刻结束这一切。「再见。」

话落,她转身,三步并作两步地疾走出包厢。这回,他没有再拉住她,只是神情冷肃而沉重地目送着她离去。

看她脚步快捷,完全看不出脚踝受伤的样子,他不觉蹙眉冷笑一记。

什么脚踝受伤?他差点儿就相信她的谎话。

真该死!他的心竟然还因为她而有了片刻的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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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过去,一直等不到永川家电话的良美终于捺不住性子,追问起对于相亲之事只字未提的初实。

「初实,为什么永川家一直没跟我们联络?」良美问。

那天一切都很顺利,她看得出永川龟及永川寿夫夫妇俩对初实都相当满意,而且永川家的公子也直接表明要跟初实单独相处……

她以为永川家会在相亲后很快地跟她们联络,却没想到三天过去,居然毫无动静。

初实跟他聊得不愉快吗?还是初实说了什么,让对方不满或打了退堂鼓呢?

「你老实说,」她神情严肃地盯着初实,「你是不是说了什么,惹永川少爷不高兴?」

她知道初实一直不喜欢有钱人家的少爷,就连这次相亲也是在她强势的要求下,初实才勉强答应。

「永川家非常中意你,没理由三天了还没消息,你到底……」

「妈,」初实打断了她,神情懊恼,「那种家庭的饭碗,不是我这种人捧得起的。」

「什……」良美一怔,「你在说什么?」

什么这种人、那种人的?虽然她不是一生下来就是锦衣玉食的千金小姐,但好歹她现在可是「婚友社」的社长千金,怎能妄自菲薄?

「妈,您替人家牵线也讲究门当户对的,不是吗?」初实直视着她,「您觉得我们跟永川家算是门当户对吗?」

「这……」良美哑口无言。

是的,严格说起来,她们跟永川家是无法相比的;在财势方面能跟永川家匹配的大有人在,但绝不是她们,真要讲究门当户对,她们可以说是毫无机会。

可是永川家在选中初实的时候,就知道她的出身背景,却还是挑中了她,这就表示他们根本不在意这些事。

「就算我们跟永川家无法相提并论,但对方还是在那么多名门淑媛、干金小姐里选中了你啊!」

「妈,不要再提这件事了,他们没跟我们联络已经是个既定的事实,您现在追根究底的质问我,又有什么用?」初实神情无奈。

「你……」良美气归气,却也觉得初实言之有理。

没错,既然永川家没跟她们联络,就表示在单独聊过之后,永川少爷并没跟初实交往的强烈意愿。既然人家毫无表示及回应,她在这里瞎猜也是多余。

这条路不行,她硬要闯,只会坏了初实的行情,眼前当务之急,不是呆呆的等着永川家跟她们联络,而是积极开辟其他「替代道路」。

尽管觉得惋惜,但毕竟在她的资料库里,豪门贵公子不只永川浩式一个。

「算了,」良美一叹,柔了柔眉心,「你说得也对,既然人家没意思,我急也没用……」

「谢谢您终于放过了我。」初实语带促狭,也万分无奈。

良美白了她一眼,「听你说的……我是逼良为娼的妈妈桑吗?」

初实闲闲地瞅了她一眼,那表情像在说「相去不远」般。

良美蹙眉一叹,「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的苦心的……」

「我一直知道。」初实凝视着她,语调软软的,「我知道您关心我、爱我,但是……」

「别再说什么『嫁入豪门不是通往幸福唯一的路』那种蠢话。」她打断了初实,「我不是非要你嫁入像永川家那样的财阀世家,但总也不能让你嫁个渺小的上班族……」

「上班族也能出头天。」初实眉心一皱。

「什么时候?」良美反问她,二年、两年?十年、二十年?还是一辈子?他或你有没有那个命等到那一天?」

初实神情一沉,因为她知道母亲指的是她跟爸爸。爸爸只是个普通的上班族,去世前连个像样的职衔都没有。

「妈,您后悔当初选择了爸爸吗?」初实幽幽地问。

「不,」良美毫不犹疑,「我从没后悔过。」说着,她眼底泛着泪光。

看见母亲伤感的模样,初实突然觉得歉疚。她知道母亲的痛是什么,她不该质疑母亲对爸爸的爱,因为她清楚的知道,母亲这辈子只爱过爸爸一个人。

「我爱你爸爸,就因为爱他,我更知道现实是如何的残酷。」良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幽幽长叹一记,「你是他留给我唯一的宝物,我不希望你以后遇到相同的事,光有爱情是无法过日子的。」

「妈……」

「好了,别再说了。」良美缓缓地站起,「我会再替你物色适合的对象的。」说完,她转身走开。

看着母亲的背影,初实看见了「疲惫」。不管她多么不能认同母亲的想法、观念及作法,但毕竟母亲是爱她的,这一点无庸置疑。

当然,她一直以来对母亲的决定近乎言听计从,也是因为她知道母亲对她及对已逝父亲的爱。

「妈,」她喃喃道:「难道您不知道您就是靠着对爸爸的爱过日子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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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黑,浩式的住所。

「森之钻」是一栋相当高级豪华的新型态华厦,虽然坐落在目黑最菁华的地段,却因为四周有高大树木环绕,而有种闹中取静的感觉。

这里最小的单位有八十坪,最大的则有一百多坪,因为隐密性极高,因此入住的全是一些企业界大老板、新贵及知名艺人。浩式因为单身,所以选择的是最小的单位。但说是最小,却也要价数亿。

坐在落地窗前的英国进口沙发上,他望着窗外璀璨的夜景。这个单位的视野极佳,白天跟夜晚有着迥然不同的风情。

倒了杯珍藏的红酒,他细细品味着。

「你不想跟对方交往?」在知道他并没跟初实交往的打算时,他的祖父永川龟震惊且怀疑。「你不喜欢她吗?」

他可以理解祖父为何那么吃惊,毕竟在他表示要跟她单独谈谈的时候,大家都以为那是个美好的开始,当然,那是因为他们并不知道他先前跟初实的「过节」。

喜欢跟交往是两件事,根本不能混为一谈。

是的,她是个教人喜欢的女人,她美丽脱俗、气质高雅,大概不会有人说「不喜欢她」这种话。事实上,他必须说……他也喜欢她。

但是,喜欢不代表可以交往,他无法跟一个拜金的女人交往,甚至是步人礼堂。她的外表可以比标准再差一点,但在内在方面,他对未来对象的要求,却必须比标准再高一点。

她说她那天坐在他腿上是因为脚踝受伤,但从她那天健步如飞的样子看来,她说的是谎话。如果她在这件事情上说谎,那么他又如何相信她在飞机上的行为不是为了钓金龟?

当然,这是个人自由,也是她个人的价值观,他没批评的必要,更无须审判。但,他是无法接受这种事的,爱一个人不应该先看他的身家,爱是直接的、第一眼就能感觉的。

不过话说回来,相亲不就是这么回事吗?在未见到对方之前,已经将彼此的身家背景调查得一清二楚,然后确定对方的「条件符合」之后,才决定是否与对方来往。

这种特意的、经过安排的恋爱,甚至是婚姻,真的有爱吗?如果没有爱,婚姻又如何维持呢?

眼尾一瞥,他仿佛在玻璃倒影中看见了她的身影。他先是一怔,然后长长地、沉沉地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