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回府,杨幺跳下马便去寻杨岳,在杨岳的房中找到他,见四下无人,便要扑到他怀里,却被轻轻牵着走出了房门,向前厅走去,杨幺一愣,抬头看向杨岳,他微微摇头,轻声道:“今日已经过了,哪里还敢在一个屋子呆?”转头看了看杨幺,困惑道:“你哪里学来的那些个手段,我方才寻思着大哥既然敢带你去,绝不会让你和楼里的姑娘一般处着。况且……”心里的话不敢说出来,只是觉得杨幺的那些个调情的手段怕是比楼里的姑娘还要厉害。

杨幺心里一惊,连忙道:“是个女人就会这些,哪里还要学?难不成你知道别的良家女子不是这样?或是楼里的姑娘方会这样?”又撒娇道:“莫非你不喜欢?”

杨岳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也怕让杨幺疑心,便笑道:“若是不喜欢,哪里会如此不敢与你亲近?”哄了杨幺几句,其它揭过不提。只是一直到他离开,总是不再与杨幺独处,便是在院子里,也不过是笑谈几句,便散了。

杨岳的此番作为,更是让杨幺佩服,觉着杨岳太过厉害,二十岁的青年,在色欲之上,自制力到了此等程度,实在也是可怕。转念又想到,自家当初设下的圈套,居然能将他套住,生生逆了伦常,其实也是侥幸,思来想去没个因头,只能是天意如此罢了。

还未等得两人各自想明白,杨岳便离开了潭州,临别依依,约定来期。

杨幺送走杨岳,满心怅惘,随着杨相回到家里,还未到门口,远远便看到一驾四角垂缨的雕漆马车停在一边,兄妹两人互视一眼,跳下马,牵马走近,杨相指着车厢上“朱”字笑道:“想是朱家的教养妇人来了。”扯着杨幺进了家门。

门房里两个仆妇、两个小子正候着,见得他们两人,笑着叫道:“相哥儿好。”有个似乎相熟的仆妇,几步上前,看了看杨幺,啧啧道:“这位定是四妞儿了?生得这般水灵,到底是朱家的血脉。”杨相笑着打了招呼,领着杨幺进去了,一边道:“这样的阵势,来的怕不是教养妇人。”

杨幺磨磨蹭蹭进了前厅,一眼看着杨恩坐在堂上,两名衣着华丽大方,四十岁左右的美妇侧坐堂下,高高盘起的发髻上珠翠点点,神情恭敬而又矜持,正低声和对面的杨雄对谈。

杨雄一眼看到杨幺、杨相走了进来,顿时要跳起,却又忍了忍,不紧不慢撩衣起身,缓缓向杨幺道:“幺妹,快过来见过两位姨奶奶。”

两名妇人立时转头,起身,先向杨相施礼,转而便围在杨幺身边,唤了声“四妞儿。”眼睛却着实上上下下打量了杨幺一番,杨雄在一旁指着身着宝蓝锦袄,满脸精明干练的妇人道:“这是凤姨奶奶。”又指着另一个身着绛色绣花袄的妇人道:“这是云姨奶奶。”

杨幺看着她们的装着打扮,半点不像教养嬷嬷,心里打着鼓,陪着笑,恭敬唤了两声。

杨恩在堂上咳了一声,道:“这两位姨奶奶都是你外祖身边的人,奉了你外祖之命,特地过来接你过府的。”

杨幺面上如常,心里却是一愣,原来是朱府里有名份的妾侍,待听得要过府,顿时叫道:“我在家里住得好好的,去那府里做什么?”

杨恩、杨雄、杨相见她仍是平常样子,没有半分的礼仪,同时叹了口气,杨恩虎着脸道:“你打小儿没了娘,只有小岳教养于你,又在乡下长大,半点女儿家的规矩都不懂,眼看着快及笄了,怎能如此?你外祖的意思,那些女红、书画倒也罢了,有个得力的师傅也能教教,只有这规矩风范,不能单靠教,还是得养,只有朱府那般的书香门,世族大户,才养得出你娘那样的女子。今日你马上收拾了,随着两位姨奶奶去朱府里住上一年半载,学会了规矩再回来!”

杨恩说罢,便要叫杨雄去给杨幺收拾东西,凤姨奶奶“卟哧”一笑,拦着道:“姑老爷,那府里什么东西没有?哪里要巴巴儿的带了去?老太爷急着见外孙女,昨天雄哥儿一走,便催着我们收拾院子、置办衣服、首饰,安排嬷嬷、请了师傅,如今虽未全部齐备,也断不敢委屈了四妞儿。”

杨恩笑着点了点头,那云姨奶奶虽不及凤姨奶奶爽利干练,却生得极是温婉,轻轻执着杨幺的手,微微笑着,柔声道:“四妞儿,老太爷命我们把以前大小姐的竹韵斋收拾出来,从今早起就呆在那里,等着你过府。你放心,你过了府,就是府里的小姐,各位少爷们随时都能进府看你。”

杨幺见得事已至此,只好要求道:“我隔日便要去李府里习武,是不能停的。如果不行,我断不去的。”

两位姨奶奶互视了一眼,云姨奶奶略一犹豫,点头道:“如今世道不好,老太爷想是会准的。”

杨幺仍是站着不动,看了看两位姨奶奶,突然向杨恩说道:“爹,你和我一起去要个准信才行,如果不肯,我就跟着你回家。”

堂上顿时安静下来,各人面色都有些古怪,杨幺正疑惑间,杨恩叹道:“你大哥随你去罢,雄儿,你帮你妹妹和老太爷好好说说,这文武两道皆是要学的。”

杨雄答应了,带着杨幺,跟着两位姨奶奶出门,杨幺正要牵马,却被凤姨奶奶挽着胳膊,亲亲热热带到马车上去了。

且不说朱府里如何亭榭相通,屋檐连云,只说那朱老太爷朱炎武,祖上历任北宋潭州路的地方官,也算是潭州有名的门。

南宋末年,元兵围攻潭州城时,守备李芾死守百日,最后城破,命部下杀死家人,自家自杀,潭州城中纷纷效仿,累尸处处。元兵死伤极大,叫嚣焚城,其时朱家避世,无人出仕,朱炎武之父不过一介书生,潜至城外元兵营中,以三寸不烂之舌说得元兵放弃焚城的打算,却又拒了元朝的招用,隐居在家,堪称义士,朱家自此成潭州一世家。

不料朱家香火不盛,传到朱炎武,已是三代单传,便是朱火武也未生下一个儿子,膝下只有一个女儿朱湘湘,兰心惠质,才貌双全,如珠似宝地养到二十一岁,仍是未找到入得了她眼的夫婿,老太爷虽是急,却也无法,没想到转眼间女儿寻死觅活要嫁给潭州驿站里一个叫杨恩的小吏!这倒也罢了,朱家是书香门,没得那些个势利眼,杨家有些来历,在岳州也算是大族,老太爷便点了头,叫杨恩上门提亲。

活活把老太爷气得晕倒的是,乘龙快婿杨恩居然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与自家的宝贝女儿差了足足七岁!俗话儿虽说“女大三,抱金砖”,但差了如此之多,老太爷哪里肯依!当时就把杨恩赶了出门。没料到杨恩前脚走,朱湘湘后脚就跟去了杨家,两人私订终身,拜了天地,朱炎武气得无法,暗中托人让驿站赶了杨恩回岳州乡下,想着女儿打小娇生惯养,必受不了苦。没想到朱湘湘端的是个奇女子,红衣赤足,未带一点嫁妆,在朱府门口叩了三个响头,转身便跟着杨恩回了平江县。

这一呆就是十年,千金小姐磨成了草头村妇,芊芊弱女变成了三个儿子的妈,朱湘湘仍是快快活活地跟着杨恩过日子,每年大年初二到朱府前叩头,问老父安,却断不肯与杨恩和离,潭州城里的世家公子小姐们当初看好戏的好笑慢慢也变成了对朱大小姐的佩服。

老太爷一看女儿已是铁了心,外孙儿都生了三个,叹口气把杨恩在驿站里的差役给复了,捎了个信给女儿,大孙儿改姓朱,继承朱家的香火,一家人都从岳州乡下回潭州罢!

原本是大团圆结局,没料到天有不测风云,朱湘湘四胎难产,转眼间香消玉殒,朱炎武白发人送黑发人,伤心之余,越发迁怒于杨恩,从此绝不许杨恩上门,若不是有三个外孙在,只怕要闹得水火不容。

杨恩一别潭州十年,在潭州却已是声名鹊起,回到驿站后,当初朱大小姐裙下不贰之臣,潭州世家李家的家主、新附军的统领李存仁头一个找上门,名为结交,实为示威,没想到几番交道打下来,两人竟是惺惺相惜,李存仁惊奇却又并不意外的发现,杨恩虽是村户出生,却谈吐得体,风度翩翩,天文地理,诗画琴棋无所不精,一身武艺虽不见得超绝,却自有精妙之处。这些也罢了,最让李存仁爱惜的是杨恩洒脱不羁的性情,便是杨恩留连青楼,游戏花间时,也唯有李存仁笑道:“不过是寄情尔。”

既有了李存仁的青睐,杨恩在潭州本地豪绅中的地位便确立了下来,不管怎么说,明眼人都知道,朱炎武本身无兄弟姐妹,只有杨恩这个女婿,再是看杨恩不顺眼,毕竟还有三个外孙儿。若不是有朱家作靠山,杨恩、杨雄再是能干,哪里又能和潭州本地的世家豪绅联成一气,挤开当权的蒙古人,独吞潭州驿站的肥水?

这些个道理,杨幺是到了朱府一个月后,方才模模糊糊地弄明白……

“那小子根本就是好色如命!哪一点算得上是洒脱?!你说是不是,小幺!”须发雪白,面色酡红,手持红玉盏,逍遥如酒仙的朱炎武猛地吞下一口酒,一脸愤恨不屑在叫嚣着:“湘湘去了不到一个月,他就天天去逛凤翔楼,还和那个娼妓勾搭上了!哪里有一点情深意重的样子!?”

杨幺嘴里含糊不清,“呜呜”地应了一声,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在紫檀木书桌下的五彩波斯地毯上翻了个身,不耐烦地捞起从发髻上垂到眼前的碎碧流苏,甩回到耳侧,没想到又被袖边暗金纹上钉的蓝银珠挂到了头发,扯得生疼。

杨幺叹了口气,忍住扯断头发的冲动,耐着性子单手将银珠从头发上解开,看了看书桌斜对面高几上的沙漏,一个时辰快到了,翻了个白眼,慢慢从书桌下爬了出来。

朱炎武此时尤瞪着杨幺,嘴里嘀嘀咕咕地:“是不是,你说是不是,小幺?”

“是,是,是,老爷子,”杨幺叹了口气,把他手中的酒杯,桌上的酒壹取走,放到一边,“他呢,自然不是洒脱之人,否则哪里又会一天到晚想着替儿女安排亲事,婆妈的好似个女人?”

朱炎武哼了一声,明显不满意这个问答,转眼看到杨幺正在整理揉皱了的衣边,突地一笑,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走到足有三十尺宽,十五张门的书柜尽头,得意洋洋地说道:“小幺,你看,外公给你准备了什么。”手上也不知怎么一动,一扇书柜门“咯吱”连响,翻转过来,露出一面亮晶晶的玻璃穿衣镜!

杨幺大吃一惊,顿时喜笑颜开,飞奔过去,对着镜子仔细整理衣服头发,嘴里说道:“老爷子,你本事越发大了,你怎么在云姨奶奶的眼皮子低下弄出来的?”

朱炎武面上一红。雪眉耸了耸,佯怒道:“小丫头不认好心,外公怕你和上回一样露了馅,巴巴在书房里给你安了这个,你倒好,拿着来编排你外公?”嘴上这般说着,手上却从另一个书柜里翻出一套红漆描金梳妆盒,在盒顶的美人头上轻轻一按,“哗”的一声,上下相递的四层内盒慢慢展开,露出里面各式精美梳具。

朱火武斜着眼,拧着眉,随手拿一,递给正在用手指梳理在地上滚散了的发髻的杨幺,自家在一边指手划脚道:“流云髻哪里是这样梳的,应该如此这般……”

杨幺不由“卟哧”一笑,一边细细理着头发,一边促侠道:“老爷子,这闺房之乐,乐何如哉?我真是佩服凤姨奶奶,您这双手如今除了喝酒,便只会梳头了罢?”

朱炎武面皮再厚,也是两眼一瞪,要摆出长辈的架子出来,正在这时,门外响起一把轻柔的女声,说道:“老爷子,四妞儿,今日的族谱课教完了么?该上琴课了。”

杨幺与朱炎武顿时手忙脚乱,杨幺忙着收拾妆盒,朱炎武忙着转动玻璃镜,三下两除二打理完毕,杨幺对着朱炎武丢出一个眼色,朱炎武眼睛一扫杨幺全身上下,迅速点头,便咳嗽一声:“差不多了,她马上就去。小云,你进来罢。”

就在云姨娘开口应答的时候,杨幺和朱炎武同时看到忘在桌边的酒杯和酒壶,朱炎武急得两眼冒火,说时迟,那时快,杨幺一抖腕上垂绕的流素带,缠住酒具,使个巧力,甩向书柜边的朱炎武,朱炎武大袖一挥,将之卷入书柜中,在门打开前的一瞬间,移前一步,挡在书柜面前。

两人同时松了口气,此时,云姨娘走进门来,似笑非笑看了朱炎武一眼,请了个安,向杨幺道:“四妞儿,今天大少爷不是要来接你去李府上么?赶紧着和云姨把那首曲子再练上三十遍,也就不会误你的事了。”

杨幺面色僵硬,朱炎武一副掩面救不得的表情,转开头,抚着垂到胸口的雪白长须道:“小幺,你且去罢。”

杨幺方要扯开一丝微笑,立时对上云姨娘责难的眼神,脸上的神经反神性地泛出端庄矜持的浅笑,有些绵软的身子顿时挺得笔直,脑中闪过云娘重复了无数次的教训:“膝低三分,右手叠于左手之上,右袖高于左袖三分,中指及掌中线一寸三分处,脖颈低三分,双目视线仍是低三分,声柔而不媚,音脆而不沥,方是晚辈日常向长辈请安的家礼,四妞儿,此时应唤——

“外祖,孙儿告退。”

云娘眼中闪过满意的表情,款款向门外走去,杨幺缓缓跟在其后,只见她头上碎碧流苏纹丝不动,腰间团日玉环一寸不移,七彩宝裙拖地无声,镶珠丝履步步生莲,手中飞云扇浅浅遮面,腕间流素带隐隐随风,前面四名仆妇开路,身边两名俏婢佯扶,好一位扶风弱柳,人皆道世家千金。

“云儿,你……你且让小幺到听涛馆去练琴罢。”朱炎武踌躇半晌,终于赶到门口,远远喊了一嗓子,四周的仆妇、婢女纷纷掩嘴而笑,便是云娘也不由得极不端庄地偷瞟了杨幺一眼,啐道:“好一个外祖父!”虽是如此说着,脚步也不由向南边移去。

这番动静一下来,除了杨幺仍是面具一般全然不变的表情,其它人不知怎的都隐隐松了口气,连脚下的步子都松快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