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人生有情泪沾臆(四)

他的身子一滞,抱她的手松了。穿针也清醒过来,猛地推开了他的手,直直地面对着他。

肖彦的面色死白,抿着的唇在止不住地颤抖着,半晌,他极慢、极吃力地回答:“我会给她一个名分。”

穿针愣愣地站着,自己明明等的就是这句应承,真自他的嘴里吐出却是撕心裂肺的痛。她忽然一笑:“好,臣妾知道了。”

她勉力忍着,一转身撩开层层白幔,踉踉跄跄向屋外走去。他五内俱焚,在后面大声地嚷道:“我知道,我一说,你肯定要走的!”

穿针哪听得进去,一直走出了屋外,一身素衣素服的陈徽妃正巧走到门口,看见穿针停止了脚步,朝里面张望了一下,催促道:“看你头发乱的,快去梳洗一下,皇上马上过来。”穿针闻言,由宫女指引着拐过月亮门,朝另一方向走。

庭院里,引线翘首等待着。

脖子都酸了,还未见肖彦出现。她不耐地捅了捅身边的珠璎:“能有那么多罗嗦事,我姐怎么还不出来?”

珠璎一见她就烦,索性挖苦道:“不全是为了等你姐吧?”

引线刚要争辩,忽听得院外有宫人唱报:“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珠璎斜睨一眼引线:“今日算你开眼,连皇上皇后都让你见上了。”一边拉她去了靠近角落的地方。紧接着,明堂里的人也出来了,一干人齐齐地伏跪在地,三呼万岁。

引线远远地看见一群宫人如众星捧月拥着皇上、皇后进来,年轻的皇上一身便服,面色和气却漫不经心,眼光朝伏跪的众人一一扫过,似乎没有发现自己想寻找的目标,才径直往明堂走。引线心中猛地起了一种奇异的感觉,这感觉仿佛是熟悉的,她疑惑地皱起了眉头,自言自语道:“皇上和王爷倒有七八分像……”

跪地的众人见皇上携皇后进去了,才相继起来,许多人初次见龙颜,都站在院子里朝着里面张望。引线也赶着过去凑热闹,正望见肖沐高大的身影映在垂地的白纱罗上,白纱罗如浮云一层层滚动,仿佛外面有扬起的风,正把引线心里的记忆一点点地浮起。

这身影……引线的心底突然起了轻微的颤抖。

她有点迷糊,呆神地站了一会,周围的人散尽,她才自嘲地笑了笑。

怎么会呢?

回家去睡个暖和觉,定是这段日子胡思乱想着,有点神经衰弱了。

明堂里天青瓷香炉里的残香,如众人的泪在慢慢地坠下,跌进灰里。引线随着吊唁的人流缓缓步入,想起秋天景辛宫烟霭纷纷的西院里,琬玉的面色皎白如月,像秋水中浮动的一片寂寞的杂花,才短短的几个月,就香消玉殒,与残花共葬了,心内不免有了感慨,深深地拜了三拜。

天色开始暗淡,引线独自在天井、庭院徘徊了一会,又不敢走得深入,看周围人烟绰动,心下一阵烦躁,垂着头进了一侧的小花园。

忽然,空气中漫漾着一缕撩人的清香,这香气太熟悉了,熟悉得她在睡梦中也能隐隐闻得到。引线的心狂跳不定,刚跑了几步,林子里传来惬意而自在的笑声。

皇帝肖沐正站着向陈徽妃问话,陈徽妃敛袖应答着,看见引线突然出现,俩人蓦地停止了说话。肖彦见平白冒出个年轻女子,那女子茫然地望着她,神情古怪之极,他的眉微微纠结了一下:“是雯妃的家眷?”

陈徽妃扫了引线一眼,笑道:“是珉妃家的,一点礼数都不懂。”接着又深深福了一礼,“皇上刚才所言极是,臣妾这就去准备。”

说完,朝着园门走,经过引线身边,只是淡淡地瞥了瞥引线。引线的魂灵大半个已经出了壳,头虚弱地垂下,脸色雪一样的白。

眼前暗了下来,龙涎香拂拂,肖沐站在引线的面前。一时间引线脑子里一片嗡嗡声,好似滔天巨浪劈头盖脸地向她袭来。

肖沐奇怪地看着她,看惯了六宫粉黛的他对美貌的引线并不惊艳,因为是珉妃的家眷,他才有兴致过去问话:“刚才有没有看见珉妃娘娘?”他的声音放得十分轻缓,又似谨慎的,仿佛这一问再普通不过了。而在引线听来,却如同钝刀子在她胸口打了个洞,一分一分地割裂着她的血肉。

那日,肖彦将信函揉成一团,掷到桌面上,生气地质问道:“这信哪来的?怎么是我的笔迹?”

他冷眼看向她:“你说,本王到底对你做什么了?”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绝顶聪明的女子,孰不知,这次是大错特错了!肖彦说他会去查明此事,心里肯定已经不屑于她了。蠢的是她,她奔他而去,却在还未“看到”他的脸,自己的一切就被另一个相似于他的人夺去了!

园外传来珠璎唤她的声音:“引线,引线,溜到哪去了?娘娘叫你回去呢!”引线仿佛没有听清,只迷迷蒙蒙地定住肖沐。

那声呼唤,和着震雷,击响在肖沐的耳膜。肖沐惊骇得后退一步,指着引线:“你——”

引线扑通一声,跪在了青砖地面上:“皇上……”

肖沐脸色大变,四顾无人,抬脚就想走。引线在后面拉住他的袍角,哀号道:“皇上,奴婢就是那个引线啊!龚穿针的妹妹……”

肖彦迅速地平静下来,一把扯掉了引线的手,冷哼一声:“你是谁跟朕有什么关系?”他走得极快,脚步没有了那次的仓促,优雅而自若。

引线的眼里空洞洞的,她猛然起身追赶着,失了神智的脚步被花园外的高高门槛一绊,整个人跌倒在了门前。

她终于嘤嘤地哭了起来。

靠近仁裕街的西巷,蒙蒙地落着细雨,湿漉漉的巷子上,倒映着昏冥的灯辉。年后的京城,潮湿的空气中蕴透着料峭的寒意,穿针撑着雨伞朝巷子深处走,灯光拖起她细长纤柔的身影。

玄色的大门打烊了,门缝里依稀有零星的亮光在闪烁。不远处袅出丝竹的声音,在斜风细雨中婉转着。穿针定了定神,轻轻地叩响了门鼻子。

“哐啷”门声异样的触心,须臾,披着夹棉袄的女人闪出一道门缝儿,模样惺忪,朝穿针翻转着眼珠子,斜斜地说话:“找谁?”

穿针很有礼貌地问道:“请问大姐,崇先生是住在这儿吗?”

女人呵着手,不耐烦道:“怎么又来了?不是跟你们说过,崇先生出去个把月了,想找他算命,等他回来再说。”

穿针闻言,不知如何回答。女人挥挥手:“一天到晚敲门的,让不让人睡觉了?”说完,门又哐啷关上了。

穿针失望地回转身,想着去年夏日里崇先生的话,心里麻酸酸的苦涩。

后面的门又开了,女人从里面探出身,朝她招手:“你过来。”

穿针过去,女人歪着头问:“夫人是来算命的,还是找答案的?”

穿针微愣,想着自己的命崇先生已算过了,自己分明是来找答案的,于是老实地应了一句。

“夫人娘家贵姓?”

“姓龚。”

那女人就大惊小怪地说道:“早说不就没事了?我这里有崇先生留下的信函,说若是有姓龚的夫人想找答案,就交给她。”回身拿信函去了。

穿针吃惊地站在屋檐下,崇先生料事如神,自己难道来晚了不成?

世事如棋,琬玉的命运被崇先生一语成谶,而自己的命运是否已经落在局中,心甘情愿地等着认输?她不甘心,所以她来了。在她虚空恍惚的日子里,究竟是寻找他,还是,等待另一个他?

她要答案。

女人递了个薄薄的信函过来,皱巴巴的,漾着靡靡的草烟味。穿针拿了个银锭给女人,女人起初不要,推诿几句满面堆笑地收下了,还一直送她上了轿。

夜已深,龚母已经沉沉睡去。穿针站在琐窗旁,半夜里雨过天晴,月亮在西天又爬了上来,出奇的圆、出奇的明亮。清辉洒在她庄重而温和的脸上,她虔诚地拿出了那张信笺。

她小心地拆了,手指有微微的抖动,当整张纸展开,映在穿针眼里的只有工整的一个“肖”字,她垂下的睫毛颤颤地跳,脸颊上旋即染上了一层更深的伤感,她怔怔地看着,泪水再次潸然而下。

晚了,太晚了。

他即刻就要给引线一个名分,她还会心安理得地继续呆在王府里吗?她有她的傲骨,她知道,再也不会的。

她默默地悲伤着,睡梦中,那颗凄清的泪依然挂在眼角。她一声又一声地问着崇先生,为何答案是他?

窗外鸟儿叫得欢,阳光透过窗上的镂雕,温暖地照在**。穿针睁开了眼,发现自己醒得晚了,娘的床榻上空荡荡的。

她霍然半坐起,抽出枕下的信笺细细地看了看那个字,又抚额沉思了半晌,将信笺重新放回原处,起了身。

梳洗完毕,出了屋子,拐过鱼池,朝着引线的侧房走。从王府回来,引线一直沉默着,谁都猜不透她的心思。唯有她这个做姐姐的知道,只要把肖彦的话告诉她,她又会开心地笑的。

龚母从引线的房里出来,脸色有点慌乱,看见穿针,双手颤动着就要倒。穿针叫了声“娘”,上前一把扶住。

“线儿……线儿不见了。”龚母的声音带了哭腔。

穿针一下子就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