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伤高怀远几时穷(三)

轩室内如死的寂静,室内似乎有沉沉的冷气淀着,穿针盘床而坐,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能隐隐感觉有道寒光扫射过来。长公主习惯了,从穿针踏上柬国的这片土地开始,她就一直用这样的眼光看着他们。

“请你出去。”果然,穿针近似冰冷的声音。

长公主只顾让婢女将琐窗洞开,金色的阳光照射进来,穿针眯起眼,略显苍白的脸庞有一半在柔和的阳光里,带着一种凄楚不胜。长公主默默看了一回,在穿针面前落座,又对屋里的人道:“你们都下去吧。”

室内一蓦沉静,长公主开口唤道:“孩子。”

“请不要这样叫我。”穿针极为不客气地打断她的话,“我现在恨不得杀了你们这帮柬国人!什么南宫老夫人,我曾经敬重她胜过自己的母亲……戏都演完了,我也没什么可利用的了,你根本用不着套近乎。”她狠狠地说着,感觉呼出的气息都是颤抖的。

长公主深深叹气,声音依然柔和:“孩子,我是柬国人,所以不作任何解释。你无辜受牵,我心里一直过不去,事已至此,你可以骂我假惺惺,假慈悲……唉,很多事冥冥间自有天意,就像睿儿和你,多少缘分巧合,谁料得清?”

穿针的口吻透了讥诮:“长公主如果怜悯穿针的话,用不着如此派人看守,赐一条三尺白绫就是了。”

“就怕你想不通啊。”长公主望着外面明媚的阳光,“两国交战,鹿死谁手还说不清楚。这命运的轨迹,我们做女人的,无奈的走啊走,到头来能无喜无悲淡然接受,算活得好了。”

她抬起软屐,低眼瞧自己纤小的双足,自嘲道:“就算家仇国仇都报了,你说我会快活吗?穿针,等战争结束,无论谁赢谁输,我都放你走。现在兵荒马乱的,你在这里好好活着,要是肖彦打赢了,你再来杀我这个老太婆也不迟。”

见穿针沉默着迟迟不开口,长公主略思忖,过去拉起了穿针的手:“去我内室看看。”

长公主的居所本就谧静的,六月里的天气似乎燃着火,热得呼吸也困难。穿针一出轩室,人就晕乎乎的没了力气,长公主见她这般光景,便唤婢女吩咐厨房熬碗燕窝粥,自己领着穿针过了长廊。

长公主的屋外没有奇花异草,只是零星点缀几块山石,周边松竹依依。长公主身上犹带着那股熟悉清香跨过门槛,伸手掀起纱帘的同时,同样的清香更浓郁地向穿针扑来。室内洁净,长案上齐整地摆了一只只小木罐,墙面上挂了不少山水轴画,那块玉帛就挂在其中,并不显眼,隐隐发出幽暗的光。

穿针看见那玉帛就触心的难受,人僵直着迈不动腿脚。长公主过去取下那块玉帛,拿了一木罐,揭了盖子。穿针细细分辨,这才明白,长公主身上的正是长期熬制而沉淀凝结起的药香。

长公主将木罐里的药粉倒在盛水的木盆里,待药粉彻底溶化,将手中的玉帛平整地放了下去。浸水的帛面慢慢地起了变化,冷霜儿描绘的南营地形图清晰地浮现在穿针眼前,那些展翅翱翔的鹰睁着圆眼,似乎要将眼前看到的一切洞穿……穿针的脸色如雪般透明,嘴唇紧紧咬着,睫毛瑟瑟地抖动,泪水哗地倾泻而下。

她悲哀地哭出了声,从意识到玉帛内有问题开始,她就被沉重的压力压得直不起腰来。她一直隐忍着,心中的疑问如天空云层一浪浪翻涌,如今疑团彻底解开,人就散了架似的,想起肖彦和自己曾经拿着玉帛无邪的笑,心痛得被掏空一般。

那日她被押上城头女墙,马嘶像风,她哀伤的眼眸掠过滚滚风沙,她看见了赤烈马上刀光剑影的他。依稀中,她好像听到他在唤着“针儿”,风沙吹得他的黑发轻舞飞扬,他的眼眸如此惊喜——她知道,他已经原谅她了。

她能原谅自己吗?她的过错,她愿以一生去补偿。

眼望着痛哭不已的穿针,长公主不由自主地伸手扶住了她,柔声劝慰道:“别怪我在你伤口上洒盐,孩子。你要明白,没有这块玉帛,这仗还是要打的,只是没现在这般顺利罢了。战争已到,逃都逃不开,你要勇敢去面对啊!”

穿针似乎平静下来,停止了哭泣。柬国天气比翼国清凉,挂在腮边的泪水就像一粒冰珠,连心口都是凉凉的。自己到了柬国,距离他更远了。此去经年,尘世离乱,她还能看到他战袍飘飘的身影吗?

六月中旬,战争进入胶着状态,柬军开始撒网似的在翼国境内全面铺开。轺国君王给肖彦飞骑传信,他已整编十万精干队伍,由他亲自统帅,从北向西策应肖彦。肖彦大喜,决定暂时放弃京城,兵分三路向东南、向西南逐渐渗透。

大军驱动两个时辰后,京城离肖彦的视野愈来愈远。肖彦再次回头,极目望去,硕大的孤城矗立在夏日残阳之下,城头旗甲鲜明,天际一道血红将城墙染映得尤为壮丽。想起穿针城头上飘渺的身影,一丝痛意骤然渗透了身心。

他心思敏捷,已经猜出了其中的奥妙,皱眉骂道:“夜氏父子,定是拿针儿吸引我的注意力,自己早先去别处排兵布阵,攻我翼国软肋,我也绝不上当!只是如此离开,苦了针儿了。”

旁边骑马的阮将军猜到了他的心思:“王爷,我们故意叫阵三次,怎不见夜毅老賊带珉妃娘娘露面,莫非娘娘已遭受什么不测?”

肖彦咬牙,沉声道:“年内收复疆土,不灭了夜氏父子,誓不为人!”马鞭一劈下令,“加快速度!”

军队战车辚辚隆隆向远方开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