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多情却似总无情(一)

当肖沐的车流隆隆开过北城时,守城的将士立即飞骑报入城头。皇宫沉钟响起,城内大乱,肖彦知道肖沐向来胆小怕战事,对他心思一清二楚,却未料他逃得比兔子还快,将几十万百姓抛在城中。痛心之下,急调几百中军护送逃难人潮,自己带兵在城头拖延时辰,与柬军展开殊死搏斗。

邢妃杀得兴起,那口父亲送给她的宝剑,闪电般上下劈杀,周围血肉横飞,只听啪啪连响、声声惨叫。还未喘口气,一名柬军副将朝着她飞扑过来,他挥剑怒劈,那副将的头颅已滚出丈许之外。

邢妃哈哈大笑,瞬息之间后背被什么猛戳了几下,她的眼前一黑,一口鲜血喷出。她踉跄着走了几步,人就轰然倒地。

“阿秋!”

肖彦见状霹雳一声大喊,杀出一道血路,将邢妃抱起,飞快地放在城楼一角。几十名侍卫飓风般卷了过来,隔断了外面的柬军。阮将军赶了过来,见此状况,不由老泪纵横,大哭着跪了下来。

邢妃靠在肖彦胸前,大口大口地吐着血,嘴角抽搐着,却含了一缕笑:“臣妾知道,王爷一直拿臣妾当兄弟……臣妾很想学珉妃,就是学不来……”

肖彦充满红丝的眼里浮起泪光,声音透了悲凄:“阿秋,你是你,不用跟任何人比,我这就叫太医,太医!太医!”他回头疯狂地喊。

邢妃虚弱地抬起了手,真切地想去抚摸那张英俊的脸:“王爷……那张供纸是假的……琨儿,是陈徽妃害的……臣妾刚查出来……”

她断断续续的声音如同淅沥秋雨弥漫,渐渐微弱,手最终滑了下去。

夏日暖阳吻上了城墙,御道中累累尸体黑红交织,遍野焦木冒着青烟。柬军的攻势仍是一浪高过一浪,两翼铁骑山呼海啸般冲击而上,中央重甲步兵同样是无可阻挡地昂首阔步,仿佛黑云黑潮平地卷来。

杀声震天,艰难死战的翼军,渐渐退到烟尘边缘。凄厉的牛角号声震京城,苦苦撑持两个时辰后,肖彦大军终于溃败北撤了。

穿针离开晋王府后,首先去城东南的孝闻巷。

皇宫里的洪钟阵阵,每一下都沉在京城的人们心头。穿针刚走了一半路,就遇上了逃亡大潮。夜里的京城万商争迁,车流抢道,特别是那些王公贵族,达官贵胄,珠玉珍宝装了几十辆只怕少,又闻得皇上率先已逃,更是惊慌失措。他们拥挤着,尖叫着,争先恐后往北面跑,一时整座京城人喊马嘶,哭声震天,陷入惊慌混乱之中。

等穿针好容易赶到龚府,天已大亮。孝闻巷内不闻人声,只有槐树上的鸟儿惊叫着飞来跳去。龚府大门已锁,穿针顿感与生俱来从未有过的累,她吃力地坐在台阶上,心里酸涩得难受。她默默地坐了很长时间,直到对面有户人家开了门,从里面出来一个拄拐杖的老妇人。

“都逃难去了,姑娘来晚了。”老妇人朝着穿针喊。

穿针站起来,问道:“请问去哪了?”

“老身听那夫人在哭呢,说这京城不是他们呆的地方,乡下人还是回并州老家去,那里太平。八成回并州了。”

穿针道了谢,人有点呆滞地朝着府门出神。老妇人催促道:“咱穷人家,又一把老骨头的,柬国人不会拿咱们怎样。逃难是那些富贵人家的事,姑娘年纪轻,趁腿脚利索赶快跑吧。”穿针苦笑,自己这双脚跟老妇人拄着拐杖有何不同?她还想问什么,老妇人已经进屋,反手将门关上了。

穿针踽踽独行在街头。

她差不多已经走不动了,只是机械的,一步一步朝着城头方向挪去,因为她知道,她的爱人就在那里。远处战鼓隆隆,号角声隐约可闻,鼻端充溢着浓稠的血腥气。

突然,狗吠声连连,一个平民从城头方向跑来,边跑边喊:“快躲起来啊,晋王撤兵了,柬国人要进城了!”

穿针茫然地环顾四周,号角声已经停了。灼目的暄日下,正当蓬勃馥郁时节,满目的却是一片荒凉,一片萧疏。没有了游人如织的王畿国风,失去了商旅仕宦辐辏云集的繁华——这就是曾经的京城,曾经富足的王朝,在她眼中,碎裂成了云烟。

这一切,都是她造成的。

她站在了桥头,脚下是河水的沉寂与染红的血色,心尖,有个锐细的声音在不断地质问她:你为什么不去死?

这尘世,原是容不下她的。两天来,她也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为什么不去死?罪孽深重,却一直活着,苟且偷安,也许也是贪生的女人吧。城破国危,引线走了,娘家人全走了,如今他也走了,只留她独自面对尘世冰霜。她也该走了,带走所有的情与恨,却只能以这样的方式,离尘而去。

她的双脚踩在了桥面的最外端,嘴角噙着悲凄的笑。眼前晃过那个挺拔的身影,和那张端凝沉痛的脸。

她喃喃地念着肖彦的名字,闭上了双眼。

别了,我的良人。答应我,下一世再来陪我。

“夫人。”

后面突然想起轻唤声,平静而悠远的,却生生将穿针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穿针迟缓地睁开了眼睛,转过身去。

崇先生一领皂沿边白绢道服,乌绉纱头巾,手里一副赛黄金熟铜铃杵,仙风道骨模样,却是一脸凝重地望定她。

穿针惨然一笑:“先生何必坏了小女子的好事?”

崇先生回答道:“凡事都有定数,天下万物都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夫人死期未到,只是命里遭此一劫。”

“我已罪孽深重,就是死了也难抵消一世清白,先生先前给的答案也是错的,小女子活着,本就没答案。”穿针满目萧条。

“造化弄人,人生不如意事十有**。简单说给夫人听,八字可算命,但命不是八字,夫人本就玲珑剔透心,如今柬国来侵,你却这样死了,实是不值得啊。”

穿针茫然地问:“我要是不死,该怎么办?”

崇先生轻叹一口气:“命由己做,福由心生。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请夫人好好活着,夫人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

是啊,自己连死都不怕了,还怕什么?穿针咀嚼着崇先生的话,仰望远处漫卷着黑色战旗,等她再次回头,崇先生手摇着铃杵,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