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到了一年之中最热的时候,大日头炙烤了一天,连青石板都往外冒着热气。只有知了不畏暑,窝在树阴凉里鸣得震天。别人都能坐竹杌,谢琳琅不能,郑妈妈说怀着身子的人最怕沾凉,谢琳琅执把团扇,眼巴巴儿的瞧着青杏她们几个坐在次间吃刚从井里湃出来的果子。

几扇槛窗都开着,却是一丝风也无,室内虽摆着两座冰山,散出的凉气也有限,谢琳琅静心回身往外看,小窗明,蝉声悠曳似带着多情的况味。

傍晚时分,穹庐终于又布了云,不出半刻就淅淅沥沥下起雨来,这雨来得及时,驱散了大半的燥热,地里的庄稼也正是渴得冒烟儿的时候,雨虽不算大,也称得上一场甘霖了。

墨烟回府来禀话,说是宫里递了消息出来,再顺带着取萧慕的油绢衣。

谢琳琅命人给他端了一碗新熬的绿豆汤,墨烟给谢琳琅请安行礼,双手捧着喝了两口,笑得见牙不见眼,抹嘴儿道:“王爷让奴才先回来跟王妃娘娘说一声儿,王爷今晚笃定回府,只是不确准什么时候,怕扰了王妃娘娘休息,让王妃娘娘不必等着。宫里头这两日热闹,一帮大臣忙着跟新主子表忠心,几位藩王也不急着回藩地了,今儿中午还蹭了万岁爷一顿饭,万岁爷不想留他们,等明天一早饯了行,就打发他们各回各家。”

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新帝登基,梳理臣下正是要紧的时候。历代无论太子或是其他皇子得登大位,都有一批龙潜时就培养出来的班底,一旦继位,朝政接手起来也顺遂,但是萧宥这些年一直在戎羝,自己的人手不多,各要职并未抽换。

谢琳琅哦了一声,笑道:“承野王也是明天就走么?”

墨烟道是,“虽说万岁爷与咱们王爷是亲兄弟,不忌讳什么,但是国法家规摆在那里,咱们王爷也不能与各地藩王私下交涉过多,也就不请承野王殿下过府来了,明儿王爷随万岁爷一起登城门楼,就算是跟承野王殿下辞行罢。”

谢琳琅点点头,他们三人再熟识不过,也不必做些表面文章,想了想又问:“五夫人呢?可是跟承野王一同回去么?”

墨烟眨巴两下眼睛,道:“五夫人遭了大秧,可回不去了,如今阖宫都传开了。昨儿内阁几位大人秉烛通宵给宣城长公主定了大罪状,足有十数条,文绉绉的奴才学不来,大意就是宣城长公主长了武则天的心肝儿脾,竟想踩着先帝爷的肩膀当女皇。还与罪臣有染,留下的孽种就是铁证。只不过五夫人如今是承野王殿下的妾室,万岁爷要处置便先支会承野王殿下一声。奴才听闻当时五夫人还不知道宣城长公主势败,留在后殿里一心想恢复身份,希图能重新得回赐婚,要给承野王殿下做正妃呢!什么都还没有,派头儿就先支应起来了,看到承野王殿下时,口口声声宣城长公主是她娘,别人想拦都不拦不住。后来几个小太监捧了白绫子去,她还一脸错愕,简直反应不过来似的。直到白绫缎子都套头上了,她才回过神来,呯呯呯给承野王殿下磕头,求他救命。承野王负手看了她半晌,最后说他会善待他们的孩子,就转身走了。五夫人还不肯就死,哭得号啕,声音又大,前头几宫都听见了,那几个小太监可是费了不少子力气,听说一个还被五夫人咬了手,鲜血将白绫缎子都染红了。”

大概是心里头实在不甘罢,原想着入京就是万万人之上了,没承想这滔天的富贵一天都未享,就徒然没了,最后落得个吊死鬼儿的下场。

谢琳琅叹息一声,道:“宫里如今可还算太平?”

墨烟笑着回道:“宫中无事,万岁爷本事大,龙椅坐得稳,朝中大臣没有人敢说嘴。就是礼王殿下不大安份,闹了几回说封地贫瘠,要到南京去,万岁爷生了大气,回头就将礼王殿下的封地裁撤了,命他携礼王妃去给先帝守陵,估摸着这几日就要走,礼王殿下指不定还要怎么折腾呢。不是奴才说嘴,大逆不道的议论主子一回,礼王殿下顶着张跟先帝爷一模一样的脸子,消停些或许还能安稳活命,这么折腾来折腾去,倒惹恼了万岁爷,嫌自己命长么?大犟驴掰折了腿,拿驴蹄子踢自己,早晚将自己折腾的须尾儿不剩!”

这比喻精当,屋子里几个人都掩嘴笑,郑妈妈笑骂道:“好猴儿崽子!在王妃娘娘跟前说话也不知道挑拣,细的粗的都往外倒!”

墨烟咧嘴一笑,作势扇了自己两个嘴巴子,道:“奴才没上过几天学堂,知乎者也的比喻说不来,污了王妃娘娘的耳朵,求王妃娘娘不要怪罪。”

谢琳琅笑道:“罢了,都是小事。”又吩咐碧桃将彩画蟒龙的油绢衣找出来递给墨烟,嘱咐道:“王爷一惯不爱披这些个,千万要伺候王爷穿好再骑马,现下天气虽热,但被雨浇了一路也保不齐要风寒。”

墨烟应是,捧着衣裳走了。

将入了夜,外头雨声淋漓不歇,碧桃伺候谢琳琅沐浴,四下里都落了帘帐,室内热气氤氲,碧桃正轻手给她揉着头发,青杏就进来了,哼了一声,略带鄙夷的道:“王妃娘娘,您猜奴婢今儿都听见了什么?”

碧桃啐她一口,道:“瞧把你狂的!有事儿不紧着回禀,还敢让王妃娘娘猜呢!还不快说!”

青杏颇有些忿忿然,“奴婢今儿听院子里的木溪说,温姑娘待人极为和善,东景阁大大小小的丫头子都爱跟她亲近,就连两个积年的老嬷嬷都不绝口的称赞。奴婢就是觉得这位温姑娘有本事,一张清水脸子也被夸得一朵花儿般。”

谢琳琅闻言倒没如何惊讶,濯盈借居别人府上,与人为善只是第一宗儿,只不过宫里这几日忙乱,不停的有消息递出来,却没听闻新帝有着手立后的打算,她心中总隐隐忧虑,事情一拖再拖难免就有变化。也或许是近日朝政繁杂新帝腾不出手也未可知,毕竟四皇嫂与濯盈的身份都摆在那里,在立后一事上,想来濯盈再有手段也不能使乾坤倒转。

她微皱着眉头笑了一下,道:“温姑娘好相处不也是好事么?倒值得你气成这样,日后无事你少去东景阁那头转悠,不要让温姑娘多心。”

青杏不甘不愿的应了一声,道:“不是奴婢想去,奴婢出去跑趟腿儿也能听见有人赞温姑娘,奴婢不想听都不成。”

嘟嘟囔囔的伺候谢琳琅更衣,换上了一件蜜藕色的撒花绫纱衫,头发还未干透,松松挽在脑后,就进了内室。

打开帘子一眼就瞧见萧慕正歪在罗汉榻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喝茶,他已经换过衣裳了,一身月白色的广袖长衫,形容举止慵懒闲适,像是已经候了良久。

见她进来,萧慕刚放下茶盏,就一下顿住了,她才出浴,被热气熏得脸色绯红,像是比以前胖了些,该丰满的地方一点也不含糊,被薄纱料子轻轻笼着。他这几天忙得脚不沾地,闲下来时想一想她,就又忙着另一桩事务去了,倒也不觉得如何,此时乍然一见,人明明就在眼前,思念却翻天覆地般的涌了上来。

他有些把持不住,谢琳琅倒很镇定,吩咐丫鬟给他端吃食,他在宫里吃过了,况且此时也没心思,挥手将人都打发下去,对她招手。

谢琳琅坐到他身侧,笑道:“墨烟不是说你可能会晚些回来么?怎么这样早?宫里头都忙完了?”

他先抱着她在唇上吮了一口,才道:“归心似箭么,有些事情也不一定非要经我的手,将差事派下去我也轻省。”

谢琳琅有她担忧之事,便问:“朝中没人提立后之事么?如今天下已定,后位也不该悬空,早早定下也于宫中稳固有益处。”

萧慕闻言便正了神色,蹙眉道:“我跟四皇兄提过,四皇兄没说什么,礼部倒上了两道奏章,说立后是当勿之急,一应物置都该准备起来,单是后冠,制成了就得月把有余,若要赶工,少不得还得加派人手。”说着声音便是一冷,“四皇兄一会儿要过府来,也不知道是个什么计较,若四皇兄能分得清儿女情长与朝政最好,若是不能割舍,我看濯盈就不能留了。”

他说得轻飘飘,倒把谢琳琅吓了一跳,濯盈与四皇兄有六年共患难的情谊,岂是轻易就能斩断的,萧慕虽与四皇兄是亲兄弟,但四皇兄已然登基,萧慕悍然出手料理濯盈,只怕会惹怒四皇兄,她略一思忖道:“依我看倒不如让濯盈纳入后宫,日日戳在四皇兄眼睛里,时日长了只怕就淡了,若是此时将濯盈除去,恐才会被四皇兄记得一生一世呢。”

萧慕冷着声音道:“她若安份便罢,给她个贵妃也无妨,她若是有别的想头,于朝局不利,我定不留她。”

他想的跟女人家心思里的弯弯绕绕全然不同,他心里是朝政大局,觉得只要濯盈不争后位,放在后宫里就没什么妨碍,但是谢琳琅忧虑的却是四皇嫂,有这样一个陪夫君共过难的心上人待在后院里,哪怕她位份不如自己,只怕这日子也难过得很。

两人说了会儿话,就听外头墨烟进来说有事回禀。

萧慕踏出外间去,墨烟忙躬身道:“回禀王爷,宫里头传了消息出来,说是万岁爷已经起驾,身边的人带的不多,只怕脚程也快,是不是吩咐下去,这就接驾?”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天真的是卡死了,我今天装病请了半天假,坐在电脑前溜溜一下午,才码出这些来,这两天没有及时更新,请大家体谅吧。突然发现我还挺有装病的潜质的,同事都说我装的很像,主要是没能更新,心里头焦燥。

其实四皇子就是个典型的英雄啊,也有英雄都有的通病,给他些时间罢。

还有就是承野王,最后我会给他写个番外的,大家还记得萧慕说四皇子救过承野王一命的事么?就跟他的心上人有关,最后再写他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