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濯盈这个人,萧慕心中也不知该如何作想。

大概一见倾心让人难忘,便是四皇子那般冷情之人亦是执念不能放。

天禧六年,时值仲春,正是一年之中最美好的时节,梨花刚谢,落落如雪。院子里的红海棠却是叠枝盛放,红肥绿瘦,花朵繁茂远远望去艳艳如盖。

宫里贤妃娘娘的娘家英国公府举办赏花宴,遍邀世家贵女出席。濯盈不是贵女,虽然她父亲是三太傅之一,她在家中行二,地位却比她嫡姐的大丫鬟高不了多少,据说她姨娘之前十分受宠,却死得莫名其妙,温太傅心中悲痛去瞧了她最后一面,却见昔日美人面部肿得老高,将眼睛挤到一处,几乎分辨不出来,温太傅一甩袖子就走了,之后再也没提起过她的姨娘。

嫡母温夫人极不喜她,大概是恨她为何没有跟她姨娘一块儿死了。虽然活得卑微,但只要能活着,她也实在不愿意去死,她之前生活过的那个世界她回不去了,既然有命再活一回,便是难些,她也该珍惜。

只是这个世界的很多规矩礼仪她都不懂,自小伺候她的妈妈丫鬟都被温夫人打发了,她光杆一个,要学也没人肯真心教她。闹笑话的次数多了,嫡姐婉盈便喜欢走到哪儿都带着她,嫡姐生的好看,眉眼流转间带着与生俱来的矜傲。

这次英国公府的赏花宴也不例外。

京城世家之间的姻亲攀扯极杂,谁是谁家的夫人,谁是谁家的姑奶奶她弄不清楚。举目望去,所有人都是笑意盈盈,对她来说却都是陌生人。

此次赏花宴因何故举办,在场的贵女心中都有数。贤妃的长子已经十七岁,到了婚配的年纪,圣上极宠此子,自然万事都要顺着他的心意,让贤妃先挑一遍,也令四皇子心中有数。

贤妃娘家显赫,英国公半生战功背在身上,英国公世子亦是英雄盖世,凭当时圣上对四皇子的喜爱,且又有英国公府这样的舅家,朝中上下嘱意四皇子继任大统之人不在少数。更何况传闻中四皇子俊美无俦,年轻的女孩儿们平日里伪装的再好,一提起萧宥亦皆红了脸庞。

然而惦记萧宥的人再多,四皇子妃的人选左右不外那几个,说来也怪,一众女孩儿坐在园子里,或柔婉,或明丽,打眼儿瞧去第一个瞧见的一定是靖海侯府的大姑娘阮华。她才刚及笄,脸上一直挂着笑容,不妖娆,不柔弱,美得让人眼前一亮。她大概极爱红色,身上穿着真红绣银线牡丹的襦裙,梳着挑心髻,上面压着枚小小的虫草簪,便是坐宣城长公主那样号称绝世无双的美人跟前也毫不逊色。

英国公世子夫人成氏在园子里招呼小姐们,成氏笑得温婉,颊上有浅浅两个酒窝,她待人和善,便是对濯盈这样的庶女也并不慢待。未及开宴,成氏便命人在石案上摆了笔墨纸砚,小姐们未出阁时的消遣几十年如一日,也不见得非要比试出个高低来,略露些文彩,传进宫中一句两句,也能在贤妃那里加分。

濯盈对笔墨不通,又担心嫡姐会拿她趁机踩踏,便坐在水阁里,瞧着不远处的一众小姐们提笔作画。婉盈胸中笔墨亦是屈指可数,说起来也怪丢那个太傅爹爹的脸,太傅府的千金奉了无才便是德为旨,出口不成章。

望着其她小姐们展露才华,没抢到风头,婉盈心中不甘,手中的帕子绞了一圈又一圈,眼风突然扫到濯盈身上,扯着嘴角嘲讽一笑,清了清嗓儿道:“妹妹倒是清静,一个人跑到水阁里躲闲儿,比你年长的姐姐们都站着,你倒大咧咧坐在那儿,没的让人说温太傅家的姑娘没规矩,还不快过来!”说着又对成氏笑道:“世子夫人别见怪,我这妹妹从小就万事不肯出头儿,闷头捉摸倒自成一套,我爹爹便常赞她作画作得好,这时候倒谦虚起来。世子夫人许不许我妹妹也来涂两笔?”

成氏作为主人哪里能说不许,倒是阮华在一旁柔和笑道:“温二姑娘若是喜欢,不妨来画上一两笔,也只是姑娘家顽乐罢了,作得好与不好都不要紧,更何况画意难测,便是有意无形也是好画。”

阮华聪明良善,怕濯盈画不好,便先为她解了围,即便濯盈最后画得不尽人意,也不致于像婉盈将她捧得高高再摔下来那么难看。

濯盈对阮华感激的一笑,她虽不怕丢人,但她不想如了婉盈的意,她知道自己这个嫡姐有一便有二,不能纵着,便行至岸边,笑道:“妹妹实不敢当姐姐如此盛赞,妹妹画不好没什么,只怕累了爹爹英名。”

婉盈嗤了一声,“你是你,爹爹是爹爹……”接下来那句“有什么相干?”还没说出口,她身边的大丫鬟便悄悄扯了她一下。

她停下来,想了一想,脸上瞬间涨红。她刚刚说爹爹盛赞濯盈的画,若是她画得不好,岂不是自己在拐着弯儿的骂爹爹眼瞎么?

婉盈倒底年纪不大,狠狠跺一跺脚,转身走了,她身边的大丫鬟无奈的赶忙跟上,那丫鬟转身时还不忘看濯盈一眼,心里纳闷,这个二姑娘十三年来都是不声不响任大姑娘欺负的,怎么如今倒也牙尖嘴利知道拿软刀子顶嘴了?

婉盈这么些年对上濯盈一直都是无往不利,今天当着众人的面失了脸色,怎能轻易放过?阴损招数她不大会使,反正对濯盈她觉得也用不上,趁开了宴席,河边没人了,她便将濯盈叫到水边上,伸手就将濯盈推到了水里,也不管周围有没有人能救濯盈,扑扑两手就转身走了。

濯盈十分无奈,对上一个不在套路里宅斗的嫡姐,智慧压根儿也用不上。幸好她学过游泳,扑腾两下脑袋就钻出了水面,只是衣裳湿了,她就一个丫鬟又被嫡姐早支走了,她不敢冒然出来,因为不确定旁边是不是有人。她扒着水阁旁长长的踏桥板,环顾四周,正准备爬上来时,一抬头,便见一个男子正居高临下的俯视她。

他十七八岁的模样,穿着暗纹月白直裾,袖口处绣着三重宝相花。

从穿着上看不出痕迹来,但是能在此时出现在小姐们赏花的园子里,除了英国公府的少爷,也就只能是四皇子萧宥了。又听闻英国公世子的嫡长子今年还不到十岁。

濯盈霎时提起一口气的同时,也庆幸幸好是在水里,倒不用顾忌行礼请安的姿势是否得当,她扒着踏桥板,抹了一把脸上的水,道:“给四皇子请安。”

萧宥似乎并不想说话,但是没忍住冷声道:“本王已经被封为肃王,你见到本王不是该称声殿下么?”

濯盈很明显的怔了一下,萧宥不耐烦道:“在水里泡着舒坦?”

濯盈只好从水里爬上来,世家小姐们的衣裳,即便是春装也要三四层,湿透了也看不清什么,但是布料贴着身体,曲线毕露。

萧宥微皱着眉,打谅她一遭,便大步走了。

过了半晌,她的丫鬟才一路哭着找到她,扶她去换衣裳。

没旁人看见,无声无息的,她也就当作没发生过了。

第二次见面是在端宁大长公主的寿宴上,听闻皇子公主要来祝寿,濯盈连同其她奶奶小姐们都避到偏殿去,绕过大红抱柱时没避及,忙敛衽蹲身请安,打头的太子说了句“免!”就错身而过。

之后没过多久,圣上便下旨为萧宥赐婚,不出意外,果然是靖海候的嫡长女。他的身份摆在那里,圣上便再是纵容,一介庶女又如何能配得上。

濯盈自己也不知道是何时开始留意他的事情,西北战乱又起,萧宥请缨挂帅前往。

她坐在温太傅府后院的一小方天地里,刚下过雨,夏天的雨急来骤走,天空如洗过一般,蓝得出奇。

前院突然喧嚷起来,一纵官兵进来,抄家,贴封,继而温家十四岁以上男子斩首,女子流放西陲。

直到流放路上,她才知道温太傅被揭与圣上皇三弟图谋造反,这一走,便是活着,只怕也永世不得再还京。

在西北再次遇到萧宥时,濯盈便想,或许这世上是真的有宿命的吧。

萧慕揽着谢琳琅的腰,见她许久没有出声,便道:“濯盈虽然现在在宣城长公主手里,宣城长公主还要留着她危胁我,她这段时日便是安全的。等我找到她的所在,再找四皇兄也就不费事了。”

谢琳琅叹了口气,四皇兄心中有所爱,四皇嫂该当如何?听完萧慕所言,才道:“宣城长公主狡诈,哪能轻易找到濯盈?”

萧慕笑了笑,道:“宣城长公主大概同你一样,认为她自己能力非常。她藏的人,对影卫来说,还并不算难。”

即便如此,谢琳琅心中仍不开怀,她从不知道四皇子有这样一段故事。相对于英雄的四皇子,她对四皇子妃更有好感。

萧慕垂下眼,吻了吻她的脸颊,爱情在女人心中占据着非同一般的地位,男人不同,就如四皇兄,宏图大业才值得他耗尽生命。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是想写成濯盈的番外的,只是还得重新起头儿,我是个起头儿废,就直接放在全文里了,可能有点跳,求谅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