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得并不算远,从这里过到东景阁去也不费多少功夫,只是夜间行路,随行侍婢不敢少,前前后后十几人,各挑琉璃灯照亮,光影辉煌。

东景阁原是纳凉休憩的处所,各处构筑颇为匠心,院墙上每隔几步就有一扇镂空云纹漏窗。踏进院门,便见一片青瓦屋舍,重檐翘角下,立着十二根漆红擎檐柱,底座饰莲花柱础。

几个丫鬟进进出出,忙着端水熬热汤,打手巾把子,见到谢琳琅进来,便都立刻恭身请安。谢琳琅颌首,进到内室,绕过一道人物绣屏,看见濯盈躺在拔步**,形容虚弱。

谢琳琅见她脸色苍白,伸手帮她掖了掖被子,道:“姐姐不必起来,这副形容又何必讲那些个虚礼,合该以保重身子为要。被窝里暖和,再一起来,少不得还要见着凉风,如今天气虽暖,但入夜凉意更甚,钻入了肌骨,可不要加重病情么!”

濯盈牵唇缓缓笑道:“多谢王妃娘娘关怀,我实在没什么大碍,不过就是身子无力些,倒将各位照顾我的姐姐们吓了一跳。还令王妃娘娘在夜里走过一遭,王妃娘娘有孕,还要为着我折腾一回,是我的罪过。”

谢琳琅见她说得无关紧要,言语间客气的不见丝毫亲近,便只得问她身边伺候的丫鬟,“温姑娘是怎么回事?近来身上都有什么不好?”

近身伺候的那个丫鬟名唤春茸,主子身上有什么不适,近身的丫鬟若不知情那就是过失了,她忙垂首道:“回王妃娘娘,近来温姑娘并无不适,只是今日姑娘下午歇了晌,起来后胃口便不大好,奴婢们劝着,姑娘好歹用了些粳米粥,还有一小碗鲜菇鸡汤,奴婢们看着心里也开怀,收拾下去后,回身就见姑娘晕厥在了地上,无知无觉的,奴婢们吓坏了,这才赶紧回王妃娘娘知道。”

谢琳琅微皱了眉,吩咐道:“将小厨房所有人以及凡经手过粥汤的人都捆起来,粥汤可还曾剩下?都端来,放着一会儿待太医验明,再做处置。”其实她觉得濯盈中毒的可能性不大,至少王府中人没有这样的动机,若是濯盈在王府中出事,萧慕与她便第一个逃不脱嫌疑。但濯盈既是用过饭之后晕倒的,这一道步骤便不能轻省。

春茸闻言一凛,忙下去办了。

濯盈越发不好意思起来,轻声道:“王妃娘娘实在不必麻烦,为着我反倒折腾得大家都不安生,我心中不安。我觉得现在自己好多了。”说着神色赧然道:“我自己的身子我心中有数,我觉得可能是晌午睡太多了,先头是手把着炕桌的,后来蓦一松手,便一时没站住。”

谢琳琅安抚道:“姐姐实在不必这么客气,暂不论其他,单说姐姐在王府住着,但凡出了事,我们又岂能不理?姐姐只管放宽心就是,一会儿等太医来,就都明了了。若是真有些小症候,吃两付药也就好了,白日里让丫头们扶着多出去外头晒一晒,大日头底下,什么病症就都没了。”

过了半盏茶时候,青杏来回话,宫里已经落了钥,再请太医要层层上报,耽误功夫不说,若惊动了圣上,万一他要出宫来探病,可不好办。

谢琳琅便命人绕了个弯儿,去襄国公府请了小墨神医来。

小墨神医饭才吃了一半,来得不情不愿,又嫌弃夜里上了雾,走在外头脸上粘浸浸,唠唠叨叨一路,进来先扶了扶头顶上的纱罗四方巾,给谢琳琅请了安。

谢琳琅知道他的脾性,便笑道:“有劳墨神医了,若是寻常人必不会在这个时候打扰墨神医,只是温姑娘这症候来得突然,我心中一直担忧,放不下,这才请墨神医来瞧瞧。”

小墨神医嗯了一声,就过去给濯盈掌脉。谢琳琅静候半刻,问道:“温姑娘身上如何?”

小墨神医镇定道:“并非中毒之象,她寸脉沉,尺脉浮,脉象往来流利圆滑如流珠,明显是喜脉,大约有一个多月了。”他也没瞧见大家目光中的震惊神色,徐徐道:“她体虚盗汗,肝肾气不足,日后要好生调理,否则以后月份大了,只怕还要晕厥。我先给她开付方子,照着这个吃,一日两次,连吃十日,若身子再无其它症候,便可换方子吃保胎药了。”

他站起身,就去外间提笔开方子。

东景阁伺候的丫鬟们并不知道濯盈的来历,但想来也是未出阁的,如今却出了这么档子事儿,大家都惊得回不过神来。

这么些人都听见了,想瞒都瞒不住。

待小墨神医开好方子,谢琳琅命人好生送小墨神医回去,又将屋子里的人都打发走,才转身看向濯盈。

濯盈像是受到了极大的震动,眼中似悲似喜,过了半晌,她才勉强撑着身子坐起来,脸色像是比初时还要白上一层,她垂首静静对谢琳琅道:“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可是既然来了,便是我们母子之间的缘份,我总不能不要他。”

说着虚白一笑,“别人得知有孕,都是万分欢喜的,可我……却像见不得人一般。我连圣上都不想告知,王妃娘娘能帮我瞒着他么?我不想进宫去,他是皇帝,三宫六院必不可少,我不想窝在其中一方天井中,每日梳洗妆扮,坐于鹦鹉架下,连心事都不敢言说,每日所做的,就是盼着他来,从天亮盼到天黑。我这人笨得很,在宫里头,活不下去的。我本想着等家人从西北流放之地回来,我便回家去,我也有私心,不怕王妃娘娘笑话,我嫡母与嫡姐待我并不亲厚,可我这人没什么气性,她们待我不好,我却惦记着她们,此番她们回京来,好歹是我求了圣上的,我便是在家一辈子不出阁,想来她们也不会对我太过苛待。没承想……这个孩子来的这般突然,以前的计划都要被打乱。”

她将手轻轻放在小腹上,咬着唇,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抬起头,对谢琳琅道:“虽然如此,我依旧会归家,自己将这个孩子养大,认他做义子,不与任何人相干。总归我也不会再嫁人,有个孩子,这一生也算有个倚靠罢。”

将皇子养在宫外么?既便圣上同意,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如果被人探知了,宫内宫外,少不得要起一场轩然大波。

谢琳琅也不知道自己心中此时是何滋味,转头看向窗外,夜里氤着一层雾气,月亮似乎就挂着槛窗上,隔着纱幔,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隔了许久,她才道:“姐姐也不必说这些丧气话,姐姐有孕毕竟是喜事一桩,姐姐让我帮忙瞒着圣上,只怕是不能的,这件事该如何处置,最后还得由圣上裁断。”她笑不出来,埋头理了理袖襕,道:“前些日子,礼部已经上奏,因错过了大选时日,便要从世家女中选出几人充盈后宫,封妃封嫔。这些事情历朝历代皆是如此,圣上也不能拒绝。姐姐与圣上相遇之时,就知道圣上的身份罢,圣上那时是皇子之身,有得继大统的可能,又已娶了王妃,想来姐姐自那时起就该有心理准备才是。”

谢琳琅抬头看向濯盈,目光坦荡磊落,似乎轻易就能让人心中那一丝隐藏得极好的野心无所遁形。

濯盈将目光移开,她与萧宥未成大礼便相居一处,没有妻礼亦没有妾礼,这种身份本就十分尴尬,若是此时想入后宫,只怕连个贵人也封不上。她岂想始终顶着罪臣之女的身份,处在这样一个尴尬的境地?时日久了,她又与后宫之中的那些个女人何异?她没有信心,这个时代的男人会如何的忠贞不二,如果她唾手可得,随时能得宠幸,或许渐渐也就令他失了兴致了,倒不如在宫外,被他牵挂在心。

她要成大事,必得一步一步稳稳的来。

被子底下的手握紧,面上却是惨然一笑,“我知道他身份贵重,我这样的身份,自知够不上他,如今只想回家安稳度过这一世罢了。”

她不肯透露分毫真实心意,也是情有可原,只怕在她心中,谢琳琅也是要提防之人。谢琳琅站起身,笑道:“既如此,姐姐好生歇息罢,如今有着身孕,万勿思虑过重,日后如何,也不是咱们一句两句就能说得算的。”

又嘱咐人好生伺候,便告辞回谨兰院了。

温府已经修葺完毕,濯盈执意归家,萧宥便依她所言,温府四周重兵把守,即便是府中之人,进出也要先领腰牌。

温家众人是在封后大典后两日到的京城,在苦寒之地住了多年,原本骄矜神色早不见了踪影。换洗过后,温夫人便带着婉盈以及几位婶娘去见濯盈。

大家都不是没有头脑的人,便是婉盈有些一根筋,现在也不敢再对濯盈摆嫡姐的款儿,毕竟濯盈如今可是搭上了天梯的人,这个身份,贵妃当不上,兴许还能捞个妃位呢!这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她们不知道濯盈心中的算计,只觉得这样的大好事儿摆在跟前儿,不入宫不是傻么!

濯盈听门上通传,说温夫人与婉盈到了,她应了声,命人请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