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次去找国学老师是在二月十九,那天刮了大风,是个星期六,露天的舞会取消了,古灵便散步碰上系学生会某学长,三聊两聊说起了教国学导论的胡老师,“这个胡老师据说还跟胡适有点关系,但他却是最反对胡适提倡的全盘西化。”

古灵打听到胡老师的住址是在校西北生活区,便产生了登门拜访的念头。古灵轻轻敲敲门,只有胡老师一人在家,他在研究邵康节的《皇极经世》,古灵进门被示意坐在旁边凳子上。

“胡老师,请恕我冒昧打扰。”古灵很有礼貌,他被那满满一屋子书给震住了。

“要叫我先生,按中国规矩来,我这里没有电话,想来直接来,就我一个人,不过老朽晚上睡的早,九点多必睡。”

“嘿嘿,这老头有意思,家里只有电灯是近代文明,简直是个老古董,跟这样有趣的人谈思想,我发财了。”古灵心里一阵暗喜,“胡先生,我对国学挺有兴趣的,只是对您的某些见解不敢苟同,所以来讨论讨论。”

“嗯,好。”胡先生在椅子上伸伸懒腰,“好论代表好学,如果说对胡某的学说不敢苟同,那是孺子可教,如果一开始就对胡某所说一一信奉,那我就懒得理你这个伪君子了。”

“哩,原来这老头子也是转变他人思想为乐,看来我这次是真对上靶了。”古灵有了相逢恨晚的念头,小腿竟不由自主的抖动起来。“先生上课狂批崇尚民主与科学新文化运动是大动乱,并且对鲁迅先生的精神颇有看法,学生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请教先生何为社会进步,历史潮流,人心所向?”

“你这个同学还比较‘正统’嘛,那我问你,你都读过鲁迅的那些书?对新文化和旧文化的了解又有多少?”

“除了中学所学过的一系列课文外,我也就读过《我之节烈观》《狂人日记》《阿q全传》等,感觉他剖析人性与社会太深刻了。至于新文化我只知他们宣扬打到孔家店和吃人的礼教,旧文化的精神诸如三纲五常,八股取士,忠孝廉耻等等只晓得泛泛之言而未深入学习过。”

“那我问你,一个人面对他生病的祖父究竟应该是尽力医治还是因怕他将病传染给自己和自己的孩子而将他抛弃门外?”

“当然是尽力医治了,没有祖宗哪来的自己啊。”古灵摊开手。

“那如果看到医治好这些病非常困难又实在不愿孩子们感染就索性干脆一刀将祖父捅死呢,那又怎样?”

古灵沉思片刻,吸一口气,“学生觉得这个旧传统并不能与祖父相提并论,有了毛病确实要改变的,只是不能全盘否定,好的东西应该要继承,《拿来主义》不是讲了对待旧传统的态度吗?”

胡先生脸一扭,“可他又从中拿了什么?乐天之命拿来了吗?君子坦荡荡拿来了吗?他的灵魂处处在纠结,悲欢,自我折磨,眼里只有他人的过失,狭隘至极。人性当中固然有其自私恶劣的一面,然而仅仅剖析漫骂加诋毁就能改变吗?《周易.系辞》云:出其言善者,千里之外顺之,出其言恶者,千里之外违之。他的一生处处挫折,他不去切身反思自身德行度量,反而为一点小得失而痛斥社会与政府,为现实中无可避免的一些差距去孤愤。若天下人皆效仿那这个礼法秩序如何建立,人们生活的根本利益如何保障?况且,打倒了孔家店,新道德何在,看看现在的世风,道德还有新旧?无论何时何代何民族,善恶总是可以去用一个绝对的标准去衡量,利大众长远则为善,损大众长远则为恶,所以孔子才讲仁者爱人,克己复礼,孝悌为首,忠恕为本,难道有错吗?为什么不去像张载、康有为一样来得捍卫圣道的精神,匡扶世风却反过来对这种利益大众的教化口诛笔伐,一点长远后果都不考虑,脑子一热就乱批一切,只有年轻人易受这种蛊惑,而当年参加新文化运动的很多学者晚年去了台湾以后是诚恳地教授儒家文化,他们都是在以是在的行动来表达自己的忏悔。鲁迅只活了五十多岁,假如他活到**,看一看当初一帮偏激无知者发动的新文化运动演变成的全民疯狂不知会是怎样的心情。他的思想也只有热衷造反的和叛逆的青年喜欢,一个人真正的成熟是不断地自我反省,而不是一昧地怨天尤人。”胡先生越说越激昂。

“那照您说的,把国民教化成不叛上作乱的顺民就天经地义了,那社会的不公平如何来改变,当统治阶级与被统治阶级矛盾无法调和时又怎样?”

“本分做人,安贫乐道天经地义,君子当顺承也。为官者知晓仁义,亲民爱仁,廉洁奉公,通达者兼济天下,为君者勤政自励不放任于**逸骄奢,生民勤劳节用孝养父母,业儒者以身示范,教化天下,军人忘死守义报效国家,道义之行也,那有矛盾不可调和之理?贫富分化,富贵而骄奢,贫者穷而思乱,造成贼寇不绝,旱涝不调,刀兵相连,黎民万般苦难,这正是对儒家精神的背叛啊!”

古灵又一次沉思,“我没怎么研究过儒家,等我回去读一读四书再说。那您认为民主与科学精神与儒家精神那个更优?”

“民主?”胡先生冷笑,“任何体制均有利有弊,跟任何道理学说思想都会造成积极或消极的后果一样,转化的关键在于人心善恶,若人心向善,则一切制度皆好,君主制时代而有文景之治,开元盛世,若人心自私向恶,民主体制也能选出纳粹这样的政府,有什么样的民心,就有什么的政府,政治体制只是形式,君主制也罢,共和制也罢,见了面磕头也罢不磕头也罢,尊敬是心里的活动,对不?那些整天叫嚷民主的人只不过是想捞取点儿个人利益罢了,都这么搞就会使社会一盘散沙,每个人都称老大,一旦受点儿委屈就跳出来大骂,社会还如何运转,到头来又苦了谁?另外,在民主机制下,当政者为了民意支持率就会在各方面容易产生媚俗举动,高贵的文化体系便可能会在市井文化的侵蚀下渐渐瓦解,因为道义往往不是掌握在群众手中,苏格拉底便是被民主选出的审判团判了死罪,何其悲哀?柏拉图的理想国是设想能有一位大智慧的哲人做王,管理天下,亚里士多德对政体的评述也是认为一人一票式的民主是比较糟糕的形式,因为多数往往不代表正义或正确,真正使当代西方国家社会稳定民心向善的不是民主机制而是由于他们重拾基督教文明。”胡先生喝了一口水,又接着侃侃而谈,“若论科学技术,一切古代圣贤皆不提倡,老子称为**技巧,孔子不讲稼穑之事,庄子曰‘有机事者必有机心’。什么意思呢?投机取巧只能刺激物欲膨胀,而这是惑乱人心的呀!西方在天主教时期也都安心向善,而到了近代,物欲不断被科学所引爆,他们贪婪地掠夺全世界,制造战争,破坏大自然的和谐,异化了人的生存方式,而对人的幸福却毫无积极作用,科学不能解决心灵问题,现代科技更是将全人类推向无法回头的悬崖边上,因为科技的进步是以解决问题为前提的,而每一个问题的解决都会产生一个新的更大的问题,总会有一天,会将问题推向无法解决的地步。比如能源问题,当初为了运输更方便发明了火车、汽车、轮船,而这些都需要石油和电力啊,有一天石油没有了怎么办,发电用的煤也有用完的那一天,建核电厂?一旦出点问题就完全了,人类终将为**付出代价。我们可能早已告别这个世界,但我们的后代呢?马克思生活的年代是科学乐观主义、科技万能论占主调的年代,他没有心思去考虑能源危机,但现在的人不能不去面对。孔子和耶稣的社会理想只强调道德觉悟而根本不去谈生产力,他们知道人的**很难得到彻底满足,这一点是所有圣贤的共识,你怎么看呢?”

古灵吱吱呜呜,“以前没有考虑过这些问题,待我回去慢慢思考一阵子,听您的教导实在是受益匪浅,今天时候不早了,不打扰您了,告辞了。”古灵站起身,他现在觉得屁股都有些麻。

“好,你叫什么名字?有问题常来。”胡先生也起身。

“我叫古灵,古代的古。”

“哦,我就好古不喜新,新代表了还不成熟,经过时间检验才值得信赖。哈哈。”胡先生伸出手与古灵握手作别。

古灵躺在**不发一言,脑子里乱糟糟,他人生第一次在认识上出现混乱,同时也对传统国学产生强烈的求知欲。而宿舍里的几个辩友这阵子已开始了对人生价值取向的争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