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音回途路过真定,拜谒临济寺义玄祖师舍利塔时,忆起当年那个扫地僧,一打听得知,此乃宥通方丈,顶礼之后,要求实践当年诺言,在此打扫藏经阁白日,宥通方丈应允,并与玄音一起挥帚。

当时清军刚退兵,躲在寺内避难的善男信女还不敢回家,严冬正寒,玄音只得在方丈室内打地铺。

藏经阁倒是天人睡居,不过有人为了避风在此吃饭,搞得挺脏乱,方丈却无丝毫怨言,带着玄音默默清理,把翻阅的经书摆放归类,其爱岗敬业的程度不逊于雕塑家对艺术的执着。方丈常道:“世间尘易净,心中尘难除,要在息脑运心,无所观念。”空闲之余,玄音尝启问华严天台唯识三论义,方丈解释之后,总加一句,“意识会之终如数他人之宝,心领神会实修证之方契正途。”

玄音后来读《坛经》,问“云何直指之心,见性成佛?”

宥通答:“义玄祖师有三句可导人与佛祖无别,若第一句荐得可与如来同行,第二句荐得堪为人天导师,若只荐得第三句,自救亦不得。”

“哪三句,和尚快与吾道来。”

“第一句:三要印开朱点窄,未容拟议主宾分;第二句:妙解岂容无著问,沤和争负截流机;第三句:休看棚头弄傀儡,抽牵全籍里头人。”

玄音听得一头雾水,“以前翻阅禅门公案,好似有印象,但不知其意,此应指实证历程,未达此境,不能领会。”别说他不懂,胡适先生后来想研究禅学,发现自己实在没有那个水平。

宥通又道:“直指人心,祖师外施善巧,内运加持,佛力所至,领会则悟。昔日释迦摩尼佛于灵山会上拈花示众,百万人天茫然无措,唯摩诃迦叶破颜微笑,以心领会,故传此般若衣钵,然潮起潮落,世间万事自有兴衰,现值末法时期,法式衰微,人才难觅,此法几成绝学,祖师西来凭谁问,何期自性凭谁知?”

玄音听后忽觉内心一道闪光,明耀晃眼,再现眼前事物如虚如幻、如梦如雾,心稍有疑惑,意识又恢复如常。

方丈觉晓此,笑道:“汝宿生积习,能有此初境,已属不易,希翼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春暖花开,玄音作别,临行,于藏经阁书一偈子,“常舞扫把除客尘,佛土聚首终有时。”

那一年,张献忠被左良玉击败后受了招安,洪承畴虽调任辽东,仍然参与指挥大败李自成于陕西,李自成仅余下十八骑逃入商洛山中,农民起义陷入低谷,天下几乎平定。

又过了两年,镇守辽东的大将洪承畴投降了满清,崇祯皇帝本以为他战死了,设坛祭祀,祭着祭着才得知洪承畴并没有死,而是投降了,此消息一出举国哗然。

而这些似乎并不关玄音的事,只是在黄昏的时候,他喜欢一个人面对西方发呆。

崇祯十七年大年初一,玄音法师在寺中参加弥勒佛诞辰祭典,之后代方丈为众说法,说法时有一个中年男子眼盯着自己面有疑虑,神情古怪,散场后,那人往诣玄音寮房造访。

玄音并不认得,“施主何来?”

那人欠身行礼,“弟子从南方来,见法师面貌有些熟识,敢问法师十多年前是否在京城?”

“正是。”

“法师当年在京开一卦铺,称玄音斋主。”

“呵呵,玄音即是贫僧法号,昔日为斋主。”

中年男子闻之唏嘘,“法师可还记得施某,当年吾祖父赠汝一对神马符。”

玄音“哦”了一声惊讶道,“十八年了,汝祖尚在否?施主大名?”

中年男子听闻眼睛不禁湿润了,“施广恩代家祖向法师谢罪来了,吾祖父三年前忽得了腿疾,不能走路,临终前半月脚底疼如火烧,念及一生未作恶事,何得此报?忆起天启六年赠古先生之神马符,祖父在此符中加了雷火咒,一遇雷电便止步不动且迅速燃烧。”

玄音一拍脑袋,“哦,你不提及我都忘了此事,唉,说来也巧,那次在西山,若不是那神马符,我几乎都没命了,说起来还得感激汝施家,无妨,无妨。”

施广恩听此慰藉,面露愧色,“法师勿怪,施某替祖父谢过法师的慈悲宽恕之恩。吾祖临终前讲,施家先祖于明初元年与刘伯温斗法,输在天机钱上,抱憾终身,于是遗命子孙,凡见使天机钱者必教训一番。此事已隔了八代,而天机钱主人都换了姓,祖父犹不忘此仇怨,违背仁慈天道,故落下此疾。”

施广恩略有哽咽,“祖父最后表示愧意,叮咛我他日再遇上天机钱的主人,一定要想办法补偿人家。”

玄音闻之稍稍动容,“罢了,罢了,冤债已解,勿在挂念,吾已无求,无需偿之,吾今晚即为施老诵经祈福,消除业障。”

施广恩拜谢之,从怀中掏出两张鞋型黄纸,“此乃施家秘传之正宗神马符,吾专为法师所画,只要符不毁坏,功效便长存不失,恳请法师笑纳,以遂吾祖遗愿。”

“也好,多谢施主。”玄音合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