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石阶上多是银杏树,挥舞着小扇子般的叶子迎接客人。森林中一眼望去几乎是松针的海洋,白皮松、油松、华山松、落叶松、塔松,此外还有少量的杉树,有两种杉比较珍稀,红豆杉与铁杉。古灵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见了泉就喝,一天很快就过去了。

6号上午,古灵恋恋不舍地要回康县车站,但他听说山对面有一湖很漂亮,觉得时间还没问题,便翻山过去,接着他就看到一片湖光潋滟,走到近处,发觉水清透底,远处水面竟透着蓝光。铁心要投湖自尽的人如王国维老舍等若能找到这么美的一汪水,恐怕要欣喜庆幸吧,也许就舍不得跳进去了,用目光拥抱她便能重新焕发生命的活力。古灵用手轻轻撩一下,接着双手掬一把,他像个调皮的孩子,在这阳光水岸目送空中的一只飞燕。

湖边来了一批不速之客,一个和尚带队,人们将大塑料袋与铁皮水箱从车上卸下来抬到湖边,原来是来此放生的佛教信徒们。

他们在和尚的主持下念了一会经咒,然后将鱼鳖之类放入湖中,鱼儿欢畅地钻入水底,乌龟们似乎有点儿一下子找不着北,趴在湖边不肯往里游,人们为了防止别人捞捕,将乌龟往里扔了仍。

古灵走到和尚跟前,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敢问法师贵姓?”古灵也不知怎的问得如此不伦不类。

和尚大约五十岁的样子,是个小个子,笑眯眯地合掌还礼,“我俗姓潘,河南人,在此出家,法号知命。”

“知命法师,幸会幸会。昨天刚过浴佛节,我还反思来着,自己皈依佛门都快四年了,在言行上仍然没有照着佛教徒的标准来修身,见了肉忍不住去吃,见了酒忍不住地喝,见了漂亮女孩子禁不住心猿意马想入非非,难道这都是命?还是自己定力不够坚强?常受‘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这句话的影响。我也知道吃肉喝酒不好,但就是下不了决心去戒掉,烦的很,请法师开启迷津。”

知命和尚笑得裂开了嘴,“济公和尚说‘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后面还有两句偈,世人多不知,紧跟的两句是‘世人若学我,翻身入魔道’。济公和尚具有大神通,为度世人故,现不可思议游戏三昧,莫说吃狗肉,就是吃屎吞碱也无所谓,他还能吃了死的吐出活的,跟南朝志公大师一样,别人谁有这本事,有了这本事,就可以随便。至于说下决心其实不难,你只要每天做到两顿不吃肉就可以了。”

古灵忙问:“那两顿?”

“这顿不吃,下顿不吃,能做到就行了。”

古灵大笑,“我试着坚持坚持吧,能坚持多久就坚持多久,尽量坚持到底。”

知命和尚也笑了,“有时仅靠定力还不行,更需要生起大慈悲心,众生轮回之中不定哪个就是自己前世的亲属朋友,吃它们于心何忍。况且,被吃掉的禽畜记恨在心,下辈子再遇上,免不了要索命,世间杀戮战争祸乱皆因此而生,你吃它就等于结了一个恶缘。要想世代平安,还是收起屠刀管住自己那条贪恋美味的舌头吧!”

古灵深沉地点点头,“从因果上讲确实如此,唉——我从今天起念《地藏经》为我历生所蚕食的生灵回向,再轻易不吃肉了,除非在濒临饿死的情况下行个方便,那酒这个东西,它的后果不像吃肉这么严重吧?”

知命和尚神态突然变得悲切,“酒不仅能乱智,它消耗人的福报是很大的。我小时候经历过60年,家乡饿死很多人,我的姐姐弟弟都饿死了。后来我研习了算命,领悟到人的福分有多少其实是命中注定的,可以用钱粮来计算,都是前世因果造成,酿一斤酒需要很多粮食,比养牲口费的还多,所以喝酒就等于是大量透支命中的福分与口粮,命中福分一旦用尽,守着金山也得饿死,老天爷也救不了你。鸡蛋、牛奶、奢侈品,道理都一样,不要求强制戒掉,但要珍惜福分,好自为之。”

聆听的四众纷纷称是,他们都是从铜钱乡专程来的。

知命和尚又接着讲,“另外《楞严经》上说,葱、蒜、韭菜、洋葱头之类的荤食极不清静,会障蔽佛法。生吃会增嗔心,熟吃会滋生**念,修行人吃了之后打坐的话,天人避其臭,恶鬼舔其唇,所以在家居士最好远离一切烟酒荤腥,别怕交不到朋友,不容于世俗,子曰:不容乃见君子。”

古灵那天中午就真的开始吃素了,准确来说,是持斋,这个习惯再没变过。他挺认同知命法师说的最后那句话,“财色名食睡,常人之大欲也,能克服就成了圣贤,只要能把意念牢牢地控制住,也就能掌控自身的命运方向。”

古灵吃过中午饭往车站赶,一路上汽车坏了两次,还堵了半个小时,等抵达康县车站时已下午3点40分。古灵下车时,去往双当的班车已经驶动,走了有一百多米,古灵紧跑两步挥挥手但无济于事,汽车越走越远,很快消失在视野中。

古灵悻悻的,干跺脚也没办法。今天必须要赶回去,哪怕租车,因为明天要监考。他问车站的售票员怎么乘车回去,人家告诉他可以在路口加油站搭拉煤的大车,好歹给个油钱就行。

这一招真灵,古灵花二十块钱搭上个拖挂卡车,快五点时往回走,他这一路上又长见识了。

首先差点没挨顿打,大车过一路口时,因为怕超载挨罚,就绕乡村公路走。到村口有一截树桩子挡住道,车被迫停下来,两个小伙子站道边,看样子也不过十五六岁,其中一个瘦瘦的剃着寸头,嘴里叼着一张十元的钞票,手里拎着半截砖头,叫开古灵这边儿的副驾驶座车门,问有没有十元钱过路费。古灵一看这小孩不过才上初中没毕业,便来了一句,“干什么呢,小毛孩儿还玩打劫啊!”

结果那小伙子怒了,瞪着眼破口大骂,手里扬起了砖头。司机见状赶紧掏出十块钱扔给他,摆摆手,两个小伙子把树桩子抬开,示意赶紧过。

古灵心有余悸地往后望了望,“我靠,这么小的孩子都敢打劫,这也太猖狂了吧!”

司机说他们后面有大人看着,打了他们就没法走了,他们这个岁数抢劫不犯法,够不着判刑。

又过一个村,几辆大车堵在道口,一个上身穿制服的男子走过来撬开司机车门,先敬个礼,“我们是在执行公务,不是冒充执法人员打劫,请配合!”

司机点点头,掏出五十块钱,那男子拿上走了,卡车又可以接着开。

古灵有些纳闷,“他们是干什么的,哪个部门?”

司机苦笑了一下,“打劫的,装得还挺严肃,买一身狗皮不过七八十块,俩车就挣出来了。”

古灵愤慨了,“就没人管吗?没司机反抗吗?”

“怎么没人管,他们都是老百姓能把他们怎么样,再说都是游击队,抓也不好抓。司机大多是外地的,没法,有时碰上个横的,说不定就打起来了,我那个押车的伙伴上个月刚被打折了胳膊,现在还在家歇着呢!”

“我操——”古灵没心情看风景了,他现在只想平平安安地回去。

好容易又回到主干道上,开了没多久,见前面几辆交警车挡着,司机被迫停下来,交警检查了又检查,说严重超载了,要把车扣下,罚一万八,司机几乎要跪下了,最后好说歹说,罚了六百。

“他们是真交警,不是冒牌的吧?”古灵连生气都不敢了,他真怕被扣在半道上,自己连回去的路都不认识。

“真的,比土匪还土匪,发不了奖金就从道上抠,而且是合法的打劫。”

“我靠,还有王法没!”

司机叹声气,“每个大车都他妈得超载,要不根本挣不了钱,刨除路上被罚挨抢和吃饭住宿的那部分,一个月能剩下三四千就不错了,这是拿命换的啊,这还是白天呢,到了晚上劫道的那是一串一串的,你根本都不能停车,宁可撞死他们,一停下来就完了,一脚油门踩到天亮,为这个撞车的翻山沟里的多得是,一年不知死多少人,每次出车回来,家里就跟过年似的。”

古灵凄楚地说:“那就不能想想转行,干点别的?”

“转行?这活儿总得有人干吧,干别的我们能干嘛,又没本钱又没文化的,上有老下有小都等着吃饭,孩子还要上学。再说了,比我们苦的还有,那些下矿的更不容易,随时都有生命危险,累死累活的也就一个月挣两三千,一吨煤才百八十块,运到大城市也不过八百,不是中国的能源便宜,而是人命便宜!”

古灵不说话了,他眼眶子有些湿润,这些东西是他以前未接触到也没过多想过的事情,他也不知道这些问题如何去解决,他忽然发觉,在这条窄窄的山路上,他以前所学过的那些理论框架与道德思想体系全都失灵了,在这条路上,能行得通的是强悍的身体,愤怒的架势、砍刀、铁棍,尽可能多的同伙,还有那一颗颗已经被磨炼得不怕死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