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的开学大会在学生餐厅举行,这样不至于晒着,校领导们分别简单讲了几句,古灵听不太懂,后来听着好像是点到了自己,人们四处张望,古灵见校长向自己这边示意,便站起身向大家招手,没有掌声,古灵感到有些尴尬。领导们讲完话后,也没掌声,直接散会。

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拦住古灵,操着比较生硬的普通话跟他讲,一会去教务处领课表与新课本,古灵打听了办公楼的位置,便直奔而去。

“以前高二(1)班的班主任休产假了,她教政治的,你接她的课,另外,你能不能当班主任?(1)班是文科班。”刚才那个中年人就是学校教务主任,他叫霍喆。古灵后来听说这位教务主任治理学生很有一套,或者听话,或者回家。

“可以,我愿意服从学校安排。”

“今晚学生报到,明天开始上课,你尽快熟悉熟悉吧!”

古灵的办公室位于行政楼的顶楼东南角,是一个小间,只有四位老师,分别为高二(1)(2)班的政史地与语文老师。

古灵担任1、2、3、4班的政治课,一周共八节。地理老师甄蓓也教四个班。据说她是教育局曹局长的小姨子,平日不怎么在办公室待着,上完课就走。历史老师葛义夏只教俩班,他快到退休年龄了,平时也不怎么在办公室待着。语文老师很年轻,是去年毕业的,家住县城边,她的相貌很平常,椭圆脸,马尾辫,小眼单皮,面部长了些雀斑,身材不高,体形纤瘦,这是个没有特点的女孩子,走在大街上没多少人会注意,精心化妆一番也很难称得上是美女。古灵却在见到她第一眼时有股奇怪的感觉,那是一种说不上来的亲切与好感。

“你好,也教1、2班吗?”古灵拿着一张教师课程安排表问道。

“是呀,我叫曾云秀,你呢?”

“古灵,从河北来的。”

“听说你是人大毕业的,好让人钦佩哦。”曾云秀的普通话听着还顺耳一些,很清脆的嗓音。“跟你打听个人,李梓岚,应该是去年毕业,你认得他吗?”

古灵吃惊不小,“我跟他一个宿舍的,你认识他?”

“那是我初中同学啊,初中三年我们是前后桌,他初三时还给我递过情书呢,呵呵。我当时很害怕就把他告老师那去了,结果他被调到别的班了,想想那时,也太年少了。后来他随着家人去兰州上高中,听说上人大了。不过中考过后就没见过他,不知他现在怎样了,是不是鹏程似锦?他很聪明刻苦的。”

“他是这儿的人吗?我还真不知道,好久没跟他联系了,我也不知他现在怎样。”古灵的目光已显慌乱,李梓岚最后的遗容又浮现在眼前。

“他老家是鱼池乡的,城南几十里,那儿风景不错。”

“对啊,这儿的山水如画,你能给我当导游吗?我愿负责吃饭坐车。”

“好呀,等周末吧!你要请我吃饭的话我就带你游遍双当。”

古灵从一修车摊主手里花五十块钱买了辆旧自行车此车除了铃铛那儿都响,铃铛不响是因为这车根本没铃铛,骑快了只要一捏闸,“吱”一声,前面的人就会自动闪开。这辆旧车子跟了古灵一年,一年时间内,补胎七八次,换车胎两次,前后各一次,后轴与辐条换了一次,链子接了三回,主轴换了一根,闸线换了两根,车圈换过一个,车把换了一个,脚蹬换了两个。另外,车锁还换了一次,买车花五十元,修车共花去约一百三十元,上下左右中前后内外,身经百换,以至于古灵后来每遇不顺的时候,想想那个自行车,就会觉得再大的挫折与磨难也不过如此,就仿佛一个人,因为疾病的折磨,把全身皮肤加五脏六腑和胳膊大腿及肋条全换一遍之后又被父母卖至屠宰场,人间有比这更惨的事物吗?

晚自习,古灵值班,教室里很安静。这儿的学生们精神面貌与城市的孩子们明显不同,大多数都比较内向拘谨,丝毫不像曹局长说的那样混账无理,大多不愿说话。古灵一眼扫去,觉得许多男生差不多是一副面孔,样子憨憨的,面红色黑,发型保守,丰富的头油使头发结成一绺一绺的,衣服较老气也不干净。有的男生不穿袜子,脚脖子上一层黒垢,身上的味道也不好闻。手皮粗糙,几乎没有脸白皮细肉嫩的,像极了李梓岚。女孩子们的打扮也差不多是比照她们母辈来的,少有称得上时尚者,偶有几个穿戴和模样还算看得过眼的,气质却表露出一股浮躁。\r

古灵的心头稍显沉重,他仿佛变成了某些报道和电影中的主角,撇开城市的优越生活条件而只身远赴西部。古灵带着一种敬畏的态度来反思自己的使命,可他也不知道自己的人本主义育人理念究竟能否适应功利性极强的中学教育。

学生们仿佛已经知道他们这位新班主任的来头,有两个略显胆大活跃的男生抬着头用调皮而友好的眼睛盯着古灵。

古灵从沉重中挤出一丝蒙娜丽莎式的微笑,“请问谁是班长啊?”

“我!”后面一个高个子男生举起手。

“你叫什么名字?”

“韩愿升!”这名字听着要么是官迷,要么是计划生育国策的反面教材,总之有些别扭。

“你把班里同学的座次表交给我一份。”

“好的。”

一个坐在前排的女生始终低垂着头,表情像是有些难受。

“你叫什么名字啊?”古灵站在她面前。

“鲁璐。”女孩仰起头,眉头依旧紧锁。

“不舒服吗?”

“有些胃疼。”鲁璐的声音很低,有气无力的。

“什么原因呢?”

“不知道,天生好胃疼,酸疼酸疼的。”

“哦,如果是胃寒的话,可以多吃一些枸杞、红枣、核桃之类的暖胃食物,平日多喝一些熬烂糊的小米粥,若是消化不好,也可以多吃胡萝卜、南瓜、芋头这样的养胃食物。水要喝热乎点儿,别吃凉东西,肚子胀了气还可以用一片生姜贴在肚脐上。以前我的胃也不好,睡前经常按摩按摩,把手搓热,正反各三十六圈,每天揉,时间长了就没事了。”

鲁璐点点头,手指摁在胃部一起一伏。

“老师,”一个短发齐耳的女生红脸女生举起手。

古灵走过来,“什么事?”

“这是我们班的学生名单。”

“哦,谢谢,你叫什么?班干部吗?”

“我叫仝乐乐,是咱们班团书。”

曾云秀也是周日周三晚自习辅导,与古灵一样。课间时古灵向她询问了解一些学生情况,得知那个胃疼的鲁璐家在黄疙瘩,父亲在外打工。有几个调皮的男生,最爱打诨耍不要脸的是一个叫申仁的小胖子。还有一个袁晓伟的也比较贫嘴,女生里也有几个长舌头不懂事的,分别是哪几个,坐在什么位置上。

古灵想利用课余时间建一个学生信息表格,不过办公室的电脑很不给力,看外壳好像也是捐来的,六七年前的cpu配置,键盘有七八个按钮不听使唤。鼠标也邪乎,只有左右键,中间没有滚动轮。上网时,用鼠标拖住滚动条往下拉,页面纹丝不动。等松开手,网页却自动地蹭蹭往上蹦。古灵有时真想叫个小贩来把电脑卖了废品。

上课时古灵来说也略有一丝纠结,自己上高中时奉为至理的唯物论哲学现在让古灵一看却觉得肤浅可笑。

“这些愚人的东西,不把人弄傻不罢休!”古灵忿忿地摇头。

高二另一位政治老师齐永红疑惑不已,“有什么问题吗?”

“都什么年代了,还在宣称意识是人脑独有的产物。难道动物的感情与记忆不叫意识?那意识究竟包括什么?”

“以前咱们组长查赞老师对这个问题解释为:人的感情为人的意识,动物的感情不叫人的意识,动物产生不了人的意识。”

古灵一脸苦笑,“高,不过他的头脑里产生不了我的意识。”

如何讲课这个问题终于被梳理出了条路,既高于课本,又不扔课本。引导学生学会反思,敢于反驳,但要知道怎样去应付考试。为此,古灵贪婪地抓住课堂每一分每一秒实施狂灌,他旁征博引,立论反论,学生们往往被忽悠得不知所云,只能叹服他们这位古老师的渊博学识。

第一个周末休息,古灵的新鲜劲儿未减,他想让曾云秀带着自己转悠转悠。

“你有自行车吗?在这儿两个人骑一个车子根本走不动。”曾云秀说的确实是实情。

“有哇,你说去哪儿吧。”

“县城北边马家山有个香泉寺。那寺里有一口清泉,冬暖夏凉,泉水清冽甘甜,可以沏茶做饭,还有祛痰的效果呢。”

“是吗?”古灵眼珠子兴奋地冒光,“立马go。”

土道不好走,坑坑洼洼,碎石满地,不过古灵已经习惯了,一路上意气风发。

曾云秀跟古灵反映了学生们对他的评价:学识广博、自恃清高,反权威、有个性、有思想、真诚淳朴,大家都喜欢。

古灵笑得很开心,“反正我是觉得这中学哲学课本应该重编,剔除观点上的片面性,抛弃认识一元论,应该鼓励学生们去自由地思考。哲学本身无对错,没有是非论断,只有价值论断。在纯哲学思维领域,一流的教育是要学生超越反驳老师,二流的教育是要学生理解老师,最失败的教育是要学生死记课本、运用课本。中国当代的教育培养不出大师级的哲学家,原因就在于考试体制与知识系统的僵化。”

曾云秀笑道:“你的观点跟咱们办公室的葛老师比较像呀,他就曾经说过,当前中国教育的最大矛盾就是青少年学生们日益增长的反思能力和智商与愚民欺骗式教学知识不容易合拍的问题。而同样教历史的教务主任霍喆老师就很规矩,教我们时强调在死记硬背的基础上去理解,不许质疑和自由发挥。”

“诶,君子所见略同,可怕的是中规中矩的人在管理教育,学生们还能创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