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孙传庭的兵法

双鹤书院分为五院,甲院是专攻科考的主力班子,这里的都是东林嫡系子弟;乙院素质相对于甲院差一些,参杂了旁门子弟;丙院则是乙院的补充,这里允许旁听,但要经过考核才允许进去。

丁院就简单了,就是杂学院,气氛最为宽松,什么人都能来这里讲课,什么人也都可以来听。最后一个就是蒙学院,负责启蒙教育,很多人家送子侄过来学个几百字,再去丁院学些记账手艺,也就足用了。

书院是李三才私人设立的,没有朝廷或地方的教育拨款,所缺金额都是商人士绅‘仰慕’而捐献的钱财。所以整个书院,学生所需的教学材料和纸张笔墨由自己负责,教育方面是免费的。

往日密集的丁院,今日人少了不少,只有二百多人静坐在走廊凉台下听讲,不时还有士子悄悄离去,因为孙传庭的讲课内容,对他们来说太枯燥乏味。

还以为孙传庭会讲解三十六计或种种兵法计策,结果孙传庭没讲这些动脑子的事情,上来就讲什么是军队,讲怎么练兵。

讲台凉亭上,孙传庭盘坐着,面前小木几上摆着香炉升起袅袅青烟,还有水果、糕点、茶水等等。

“兵源是练兵的首要,性格淳朴,能吃苦,身子健壮的兵员就是好兵,太过机灵的不成,他们心思不纯,遇战则杂念充斥脑海。往往这类人会败坏军纪率先溃逃,进而导致军心士气低迷,全军畏战。”

“武毅戚公所著《纪效新书》、《练兵实纪》已说的很明白,老夫也就不再赘言。只再强调一点,那就兵员军士的待遇。国朝之初卫所军战无不胜,除了名将骁勇善战之外,军士后顾无忧,也是不可忽视的一点。”

朱延平左手按着戚刀刀柄,阔步而入,目光环视找到阎应元等人,放轻脚步走过去,不断有听不下去的士子离去,从朱延平身边经过。

讲台上孙传庭只是看了一眼朱延平,朱延平盘坐在地对他拱手,孙传庭也只是点点头,低头饮一口茶水,慢悠悠继续说:“人人都是父母一口饭一口水养大的,不能因为他是兵,就恣意驱使。为将,要有父母心,待军士如手足子侄,军士自然会舍命相报。”

坑了坑,孙传庭讲不下去了,这一坑,又有一伙士子互看一眼,摇摇头失望走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讲,现在军中情况让他绝望,真正的绝望。连军士的温饱都无法保证,还谈什么对军士如子侄一般?

朱延平解下戚刀横在膝上,听着也是低下头,这军队已经完了,如果不是大笔的银子撑出来的数量威慑着内外,这个国家早乱了。

孙传庭话题一转,谈到了战术上,说:“凡交战,我军过于依仗火器,而火器良莠不齐,无法造成预期的伤害。军士又因火器盛行而忽视甲胄,故而少了短兵接战的训练与勇气,导致辽军远战杀不得敌人,近战又无力杀敌,自然一溃再溃,失土千里,丧师前后几近四十万。”

“浑河血战,浙军鸳鸯阵杀敌、战损比率远不如南方显著。可见走披甲近战的路子,在辽阔的北方是不行的。所以辽镇编练车营,攻防一体,依靠稠密火炮击敌于车阵之外,野战、攻坚样样不俗,而行军更是轻快,足以与建奴相抗。”

这一点朱延平不认可,抬起头,拱手扬声道:“孙先生,学生是苏州镇海卫朱延平。对先生推崇车营火炮心有不服,浑河血战之败依学生看来,非是浙军无力,而是诸军配合不当,才有此失。”

终于有个提问题的了,孙传庭孤零零讲着都不知道讲什么,严肃的面容挤出笑容问:“确实是诸军配合配合不当,那你的意思又是什么?”

“学生无别的意思,建奴贫瘠之地尚能凑集重甲军士,我大明人力、物资充足。建奴有六万甲士,我大明就能有十二万甲士。以坚攻坚,以伤换伤,足以耗死建奴。”

“你倒是有锐气,可去哪招募悍不畏死的军士?全军各部,都熟悉了火器,谁能放下火器,有勇气拿着刀枪与建奴肉搏拼命?难,实在是难。而且,军中火器如今正处于一个关卡,若能渡过,则甲士、骑卒将会失去用武之地。”

孙传庭端着茶碗饮一口,继续说:“车营战术,是武毅戚公所编练。是专门为克制塞外鞑骑、适应北方辽阔地形所设计。此次辽镇若能练成车营,建奴不足为惧!”

摇头,朱延平道:“孙先生,鸳鸯战阵是武毅戚公所创,也只有武毅戚公能让鸳鸯战阵发挥无穷威力。同样的道理,车营战术也只有武毅戚公能运用自如,后人恐难效仿。而且,车营自编练后,就无实战,缺少经验可循。后人效仿,虽有兵书在手,无异于盲人摸象。因此,学生对辽镇车营,不抱希望。除非,武毅戚公再世。”

朱延平见孙传庭脸色一如既往的严肃,心里确实有些怕,继续说:“学生认为一支军队,不论火器发展到何种地步,都要有短刀相接的勇气和相关的训练。保家卫国的,始终是将士们的血肉之躯和一腔报国热血。火器,不能过于依靠。”

孙传庭是车营战术的铁杆信徒,和大多数领兵文官将领一样,崇尚的就是大威力、远射程的火炮。

他对朱延平的反驳也不搭理,让打起精神要听辩论的士子们失望了,而是问:“你这话有些道理,可你知道,武毅戚公为何能百战百胜?”

“略知一二,军纪为先,赏罚公明;选贤任能,上下一心。军械优良,粮饷充足;凡有军功,必有重赏。”

孙传庭脸色不变,还是那副严肃,带着一丝悲伤问:“这四条,你能达到?”

朱延平摇头,回答了一个字:“难。”

点点头,孙传庭道:“这就是根由,人人都想练一支陷阵锐士。可有钱的不练兵,没钱的想练也无充足粮饷。东江镇的毛帅,就是鲜明的例子。”

“车营没了火药,那什么都不是,辽镇有再多的车营,朝廷也能指挥如臂。而甲士,有粮饷即能作战,练一支精锐甲兵,比训练车营还要危险,我的意思,你可懂了?”

朱延平干咽一口唾沫,没想到练兵这件事,里面的水这么深,点点头,拱手道:“小子狂妄,失礼了。”

孙传庭也只是一叹,徐光启在河南练过新军,练到一半因为朝中动荡而丢官,去写什么《农政全书》,这支军队也在山东平叛时,和闻香教叛军交战打光了。

东林的李邦华两年前在天津镇练兵,练到一半也调到其他地方去了,登莱巡抚袁可立也在练兵,估计也待不了多长时间。

数来数去,只有女将秦良玉麾下的石柱土司白杆兵,四川巡抚朱燮元手下新编的屯军最有战斗力,这两支部队都是纯近战,还都是山地兵。

秦良玉的丈夫马千乘是石柱土司,土司是父死子继,儿子小就由妻子管理领内政务军事,白杆兵就是秦良玉的私军。

朱燮元指挥秦良玉将叛乱的永宁土司奢崇明打跑,占了永宁这块奢家耕耘千年的肥沃土地,因为天高皇帝远搞了个和卫所军制一模一样的屯军,这也是私军!

如果不是四川太远,旁边贵州又有安邦彦的十几万叛军,朱燮元休想弄出一支嫡系部队!

说的可笑一点,地方督抚有心练兵的,也不敢练,可能练到一半就要丢官。运气好换个位置,运气不好就是卷铺盖回家。

宣大总督崔景荣,万历十一年的进士,资历那么老的人,编练了一支跳荡铁骑替换亲卫标营,结果最近要调到中枢担任兵部侍郎,断绝其掌控嫡系部队的机会。

文官可以带兵,但不能拥有亲自训练出来的嫡系部队,必须要借助武将这一层关系。对自己人都这么防范,更别说是寻常武人。

朝中党争严重不假,可始终防着地方文武编练军队,这一点关系到朝廷中枢的掌控力,挺有默契的。当了两年的兵部主事,孙传庭对这些事情看的很清楚。

沉默了一会,孙传庭又开讲,讲的是他的用兵心得,他虽然没有实际带过兵,可他在兵部主事的位置上,看多了战争档案,自然有自己的心得。

他讲的是如何打击敌方的军心,提出骚扰、伏兵这两样,彻底的奇兵作战战术,不讲堂堂正正的正战战术。

这时候进来一名头戴凤翅盔,身披镀银鱼鳞甲外罩大红戎袍,挂靛青虎纹披风的英武青年,身形高硕,找了个贴近讲台的位置坐下,抱拳,声音嘶哑:“听闻孙主事在此讲解,杨某不请自来,还望见谅。”

“杨参将不必多礼,多一个,少一个,于孙某没甚区别。”

孙传庭语气淡漠,说罢继续讲自己的心得,想到什么说什么。

就连喜好兵事的阎应元都听不下去了,要不是朱延平坐在一旁,他早和不耐烦的朋友们一起走了。

朱延平看着坐在不远处的杨参将,侧头低声询问:“贤弟,那是何人?”

“他是左都督,延绥镇总兵杨肇基三子杨御藩,现在官居蓟镇分守副总兵,通州协守参将。年十八,自幼随军,是山东兖州府沂州卫世袭指挥佥事,世代将门。”

大明以左为尊,五军都督府中,左都督的地位高于右都督。地方三司,布政使司里左参政也就比右参政高,中枢的都察院,左都御史才是真正的老大;六部里,左侍郎比右侍郎高半级。

阎应元又补充道:“其十一世先祖杨秀是太祖高皇帝麾下猛将,生擒张士诚。杨参将年十五,就披甲上阵,勇力、胆略威震山东。”

“随其父平定香贼后受封曹州守备,有悍匪黄步云为祸地方,聚散无常。杨将军率家丁二十余骑夜袭贼寨,击斩百人,甚是不凡。”

朱延平有些诧异,道:“贤弟倒是消息灵通。”

笑笑,阎应元回答:“我与杨参将也算相熟,兄长若问旁的人咱兴许说不上,杨参将哪里倒是门清。”

那边,杨御藩听着孙传庭的讲解,摘下凤翅盔抱在怀里,轻轻摇晃着脑袋。孙传庭讲的东西,都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看着不着调,也只有有军事经验的人能听懂。

孙传庭的军事思想,也和他此时讲解的方式一样,正在拼合孕育,他的带兵观念,正在孕育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