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夜宿滨河

太仓好几个张家,西门张家就是张溥家,他伯父张辅之现在是工部尚书,其余做官的张家子弟人数不少。

不过,鲁衍孟看到了背靠弇山园的张辅之家宅,一座很豪华的宅子,想到张家的丑事,给朱延平抖了出来。

这张辅之本姓尤,与张家有血缘关系,被张振之看重,遂改姓张入了张家族谱。

然后,张辅之仗着位高权重,霸占了本该属于张溥父亲的几十万两家产,包括那座豪宅。两房为争家财打官司,打完一场又一场,没人会为张溥一家说话,张溥的父亲硬是耗死在了官司上。

而张溥是小妾所生,宗族看不起,张辅之一家乃至奴仆更是看不起,小的时候常骂他小妾生的,能有什么出息。

于是,张溥身怀家仇己恨,勤奋刻苦,与张采结伴读书。读书必手抄,抄后读过即焚去,如此反复七遍,直到背诵如流为止;冬天手冻裂,以热水浸暖继续再练。后来他把自己的读书室名为“七录斋”,自己的著作也题名为《七录斋集》。

七录七焚,张溥嗜学,都成了江南流传的佳话。

熬了那么些年,张溥总算是熬了出来,与张采在士林中闯出了娄东二张的名头。

递了拜帖,鲁衍孟与朱延平就在门口等候。

七录斋,张溥正与张采讨论西学,同时手里翻着信纸,一边还在写着回信,老仆持拜帖而入。

“老爷,镇海军朱把总投帖。”

“朱把总?”

张溥一时想不起自己有军中熟人,拿过拜帖没有去看,而是用手遮着,闭目凝神回忆片刻,问:“可是一名戴孝军将?”

“老爷好记性,就是这位将军。”

张溥这才去看拜帖,笑道道:“好字,受先兄,请。”

将拜帖甩给张采,张采抓住一看,放在桌上道:“只是字好而已,蔡京、严嵩二贼,哪个字不好?”

没理张采的抬杠,不然又要辩论一番,张溥提笔写了回帖,约好具体时间,递给老仆道:“与那位朱将军说说,就说我十分好奇杭州哗变原由,明日想要询问询问。”

老仆持贴退出,张采打了个哈欠,揉揉干涩的眼睛,将桌上的书信整理着,没好气说:“这几日各处书信汇聚,贤弟却有时间接待军将,实在是错了轻重。”

“不然,州里多了镇海军,必然有一番变动。与这位朱把总聊聊,也是有必要的。明日若有来信,劳烦受先兄了。”

张采一副就知道如此的神情,两人前年在秦淮一起去闯了一番,结交各地清流名士,士林俊彦后,就回了太仓安心读书。同时,一直与各地保持书信联系,探讨典籍诗文,发展着人脉与影响力。

张溥想的不仅仅是太仓内的变动,还有朱延平。他很好奇,半月的时间,朱延平是怎么爬上去的,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镇海军从杭州大营脱离,有一点遣还的意味,奇怪的是太仓州却有他们的消息,为他们扬名。

尤其是为朱延平,将他镇压乱军的场景描绘的栩栩如生,仿佛当场经历一样。

他想见见朱延平,好好摸摸底,他觉得朱延平是个同道中人,知道养名的重要性。对于名望,张溥有一种极端的敏锐嗅觉。

从西门外绕一圈回南门外滨江村,一行四人跑了一天,黄昏下更觉得疲敝。

此时的滨江村比白日里热闹了不少,外出打渔、提早忙地里活的人回来了,也因为有一班杂技在表演。

“这些都是去南京比试的杂技班子,入选后会去皇城表演。看情况是落选了,一路表演着回乡。”

鲁衍孟在马上看一眼,对这些喷火、舞刀、玩绳的杂技看不上。原来每年年关前,各地镇守太监都会搜寻境内杂技班子,考校后送入京师给皇室表演。

何家兄弟看着入神,何进更是看着一名红衣女子看的都快把眼珠子瞪出。他已经二十三岁了,看到那个面容清秀,身姿鼓胀的女子,心里就挠挠起来。

双手各持绳索舞着的红衣女察觉何进目光,见四人骑马披甲,不是好惹的,就转身进了帐篷,不出来了。

朱延平持枪在何进面前晃了晃,惹得何进臊红了脸,话题一改道:“三郎,今夜我们兄弟就去镇抚大人家里投奔做工的娘舅一家,可好?”

看一眼那边帐篷,朱延平笑道:“成,明日一早置办些菜饭送到我阿舅家来,晚上别闯祸,以后弟兄们发达了,要什么没有?”

何进神色悻悻,抱拳嘿嘿讪笑应下。

鲁衍孟似乎放心不下何家兄弟的操守,这两兄弟在卫里还好,在外面的名声不比白家三虎好多少,笑说:“两边都有女眷,我这人面恶去了不好。不如今晚在杨镇抚店里投宿,明日再聚。”

朱延平听了呵呵发笑,何家兄弟也都不好意思笑了,他们两个真的不是安份人。有时候,就是管不住自己。

四人在桥边分手,朱延平牵着马,向村外一排人户走去,右肩扛着长枪,枪头挑着两包点心,摇摇晃晃。

低矮的板筑土墙,院内一排桑树沿墙长着,隔着土墙上扎着的柴扉,可以看到院中一口井,一所正房,左客房,右灶房。

正房里烛火摇曳,贴着门神的老木门紧闭,朱延平也没敲门,因为敲了也白敲,呼喊道:“阿舅,外甥三郎来了!”

正房门拉开,一名妇女探头道:“我家三郎从军去了,你是何人?”

“姑姑,真是三郎。”

说起来混乱,朱延平的父亲娶了李家女,因为两家掏不起彩礼钱,就把族里的孤女嫁到了李家,两家换亲。

此时流行富嫁富娶,这情况比较常见。两家关系好,小的时候就把女孩子互换,当童养媳。

作为军户,家里军余比户主还要担心户主的婚姻情况,就像朱二关心朱延平的婚姻情况一样。军户一家不绝嗣,才不会影响到军余的生活。否则军户绝嗣,卫所勾军,军余是跑不了的。

一听这话,而且天色没有黑透,李朱氏拉开门闩,上下打量牵马扛枪的朱延平,眨眨眼念叨一声祖宗保佑,上去摸摸朱延平的铠甲,惊喜交加,竟然哭了起来:“我家三郎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赶紧把朱延平拉进来,李朱氏探头望望将门关好,拉好门闩紧张问:“三郎逃来就好,怎么偷了军里马匹?人逃没事,马丢了军里会缉拿的。”

朱延平彻底无语,拍拍身上鱼鳞甲:“姑姑,三郎当官了,以后就不走了。”

“当真?”

“哄谁也不能哄姑姑,今日回来,刚拜见了知州陈老爷,明日还要拜见张家的天如先生,以后就在娄江军营里吃公家饭。”

李朱氏将信将疑,拉着朱延平硬是将马匹藏到了正房后面的草垛里。

正房里,朱延平拿出自己的军籍堪合与刘行孝给的晋升军令,李朱氏看着军籍堪合道:“上面明明写的是朱啥平,又不是三郎。再说,你是军户,啥时候成了百户?”

“三郎应征从军,家里鲁先生说起个大名好立世,就有了大名,叫朱延平。大牛也有了一个,叫刘高旭,他现在是三郎手下的总旗哨官。姑姑,阿舅和大哥怎么不在?”

“去山东做买卖了,过完年就走了。家里出了事情,也是前几日卫里人来时才听说的。本来还有些生气,怎么过年家里没来人。当家的有些气恼,也就没去卫里拜年。他去了山东,姑姑和阿杏也不好出门,如果不是赵家嫂子……唉,这叫个什么事。”

李朱氏捏着军籍堪合,粗糙的手还有些抖,坐在一旁骂道:“姓陈的比庞涓还坏,三郎家里出了这样的事,还逼着三郎应征,还好我家三郎福大命大。”

“也不怪陈胖子,军户应征本就是命。这不,三郎成了把总,卫里应征的二百弟兄以后都归三郎管了。鲁先生还谋划着,让三郎疏通关系,参加科考,弄个功名。”

提到鲁衍孟,李朱氏瞪目骂道:“别提那个疤脸,白吃白喝两年,他来了家里,家里就没好事情。”

不过一听朱延平要科考,李朱氏劝道:“现在参考的都是有钱人,我家三郎读了几年书,也没希望,还是等几年再说。”

朱延平笑笑,从腰囊里抽出长木匣递给李朱氏说:“有个功名在身,军里晋升也方便些。阿杏过年就及笄,这是三郎送阿杏的。”

轻拍手掌,李朱氏一脸恍然,泛起笑容对里屋呼喊:“阿杏,害羞什么,你三郎哥哥来了。”

竹帘推开,一袭素布碎花襦裙,手里拿着织绣针线的娇俏少女红着脸探头,低着头过来,吱吱唔唔道:“三郎哥哥。”

朱延平也有些尴尬,两家有约定,以后家里如果年景不好,会把阿杏嫁给他。

李朱氏将长木匣递给阿杏,笑呵呵说:“别愣着,快去给你三郎哥哥烧些水,洗洗风尘。”

“唉,这就去。”

阿杏握着木匣,似逃一样出去,她走了,朱延平也松了一口气。

李朱氏有些相信朱延平的话了,如果朱延平是偷了军里的铠甲、马匹逃命,是不会有闲情逸趣买簪子的。而且要逃,也会带着大牛还有那个疤脸,绝不会就这么孤身一人。

将军籍堪合抚平,折叠还给朱延平,问:“三郎说以后卫里的兵马会在娄江?粮饷是卫里还是州里?如果是卫里,姓陈的小肚鸡肠,三郎可要多想想前程,他那人保准会想法子解散卫里的兵马。”

贴身收好军籍堪合,朱延平解下头盔放在桌上,说:“原来的正管将军是朝里有人的,看重三郎。这回他和知州老爷说情,以后我们二百弟兄在娄江操练,州里本来是每年拨付两千石粮秣。今日拜见知州老爷,大人可能觉得三郎识字,另眼相看,以后每年会给两千四百石精米。饿是饿不着了,弟兄们与三郎也算有了吃饭的地方。”

李朱氏眼睛一亮,道:“等你阿舅回来,帮三郎卖了精米,买些粗粮陈米,这一年可就四五千石粮食,三郎手头也就宽裕了。”

朱延平没有拒绝,他姑姑自然是向着他的,只是那个舅舅兼姑父的人就不好说了,只是说回来了再议。陈如松给他的粮秣是精米,就是存了让他置换粗粮的余地。

左边客房,李朱氏有意安排,阿杏端着热水盆进来,见朱延平艰难扭身要解开束甲大带背后的绳结,放下水盆说:“三郎哥哥,阿杏来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