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四章 平遥民脂

袁刚部铳兵一分为二,从两翼前进斜列,配合中间堵住麻家军的张天赐部,构成一道雁行阵。

“麻承宣完了!”

孙传庭断言,就见铳兵开火,麻家军两翼军士一片片倒地,看的孙传庭更是双目睁圆:“这是什么铳?”

别说他,旁观懂火器的人都傻了,五百铳兵齐射,能干掉对方二三百人?

开什么玩笑?火铳隔着三十步,五百人射击,也不见得能一轮打死百人!

斜射战术,锥型弹,抬枪,这三样累计下来,麻家军又没能展开,打出这个战绩不算离奇。

朱延平皱眉:“记下来,贼军火器犀利,火铳战术值得学习推广。”

孙海暗笑,脸色却是严肃:“麻将军所部溃了,该轮到贼军出招了。”

麻承宣一点反应都没,就被因大面积的伤亡而崩溃的败军裹胁,向着本阵溃退。

张天赐一挥刀上血迹,吐着白气眯眼看着溃军东逃:“后撤,传令大同军,让他们收拾伤员,尸首。”

鼎鼎大名的麻家军被对方以少击多击溃,大同军士气下挫。太原卫的悍卒士气高涨,纷纷向新任的主将请战。

看着大同军在贼军阵前收拾战场,旁观的人心里压力极大,万一大同军败了,贼军会不会抄击大同?

同时,也敬佩七杀将军守诺,没有继续击杀伤兵,只是将逃不走的俘虏押到阵后。

这里的一切,都按着朱延平与李遂做下的计划进行演练着。

另一头,镇虏军抵达平遥,这里已经成了炼狱绝地。

人人都知贼军屠城后仓促撤离,搜刮不了多少零碎金银,也带不走一些固定的财物。可是,侧近的人就是不敢来平遥。

“全军入城,收敛遗落尸骸。并封闭六城,严禁出入。”

西门,看着荒败的城墙,张榜眯着眼睛。

全军昼夜不停,总算第一时间抵达这里,这里还有没搜刮干净的东西,这些就是他们的。

某家大户地窖里,一坛坛的骨灰被运出来,张榜翻着阵亡花名册,眨着眼睛道:“小心存放,继续搜刮,后日北上与将军汇合。”

随后,前往东门的军士落荒逃来,一个个面无血色。

张榜过去一看,倒吸一口凉气,东门大街上平整如镜面,不是冰,而是一层从城门隙缝流淌出来的油脂,由油脂凝固而成的一层地面。

这里,还有几具活活吓死或吓晕冻死的尸首。

纵马从城墙跑马道一路疾驰,来到东门城楼,张榜看着瓮城里的累累白骨,紧绷的面皮抽搐:“屠城,这是报应!”

驻马瓮城,瓮城外也有流淌出去的油脂地面,随行军士伏地呕吐,张榜颤抖抖下马,手搭在女墙垛口支撑身躯:“这是民脂民膏,他们活着吃,死了自然要吐出来!”

“将军!骇人听闻!不若投草束,烧了这些。一旦传扬天下,必将举世为敌!”

随军典令张文强一瘸一拐,入冬后他腿伤旧疾发作,被剔除战斗岗位。

“我们急什么?举世为敌又如何?三年前邹县比这还惨,闻香贼还不是降了活的好好?”

张榜狠狠一拳砸踏垛口,眦目恨声:“我兄为国捐躯,连尸首都寻不回!杨肇基、赵彦为一时平安而养虎为患!留着,等秦军到了,让他们看看晋商的下场!”

第二日,秦军先头部队抵达,渠家祯领着改编到京营序列的三千骑紧随。他是抗令而来,抗陕西三镇钦差巡抚杨肇基的令,抗上司杨御藩的令,奉延绥巡抚徐大相的令前来,二月后他们完成各方面整编才会归入京畿序列。

他就怕秦军与镇虏军因为贼赃问题发生内讧,谁都知道贼军仓促后撤,留下的平遥刮地三尺也能有几十万两之巨。

秦军穷是出了名的,宣大再穷也在京师边上,而秦军离的那么远,哭穷哭的再大声,也是无用。

朱延平与杨肇基的龌龊太深了,不仅两人之间有龌蹉,就连副将张榜与杨肇基,都有潜在的杀兄仇恨。况且,平遥废墟里的财物,谁都动心,真怕两部将士打起来。

杨肇基是他渠家祯的老上司,儿子杨御藩是他的现任上司,可他是崔景荣提拔的,也是跟着卢象升搂了最大的一笔横财。他更看好朱延平,比背景,杨肇基不如朱延平跟脚深厚。

但他不会帮镇虏军,他是来和稀泥的,绝对不能爆发火并!

不仅他来了,延安知府杨嗣昌也来了,他还要赴京述职,陕西布政使司的参议洪承畴也来了,也是要顺道入京述职。一样的道理,没有军队护送,他们不敢经过山西,就怕被晋王的爪牙逮住,一刀砍了拖到太原城,挂在城墙上随风起舞荡秋千。

陕西不少要赴京述职的文官都在路上,有的早早绕道河南入京。

杨肇基打下基础的秦军,就是以后孙传庭和洪承畴所部秦军的原型部队。

渡过黄河的秦军如出笼的秃鹫,队伍拉成长长一条线,向着平遥奔跑,去的越早,下手越早!

渠家祯违背杨肇基父子军令,杨肇基父子也是擅自出军,毕竟晋王并没有实质上的造反行为,他只是违反幽居禁令,拿着《大明律》杀官吏,杀与官吏勾结的地方士绅。

舆论上,他的行为已经定义为叛逆,杨肇基受不住文官压力,而挡住他的镇虏军入晋,导致他失去推脱借口,不得不出兵。他顺文官的心思出兵平晋王的叛,那必然惹皇帝不快。

可他也控制不住手下秦兵,一个个疯了一样朝平遥这具腐烂的尸体跑,怕去的晚了连骨头都被镇虏军敲开吸干骨髓。

如果不是他治军严谨,银川关那边对峙时,秦军就可能发生哗变。

都是穷疯了的军兵,谁挡现成的财路,他们就敢杀谁!

秦军刚刚抵达,搜刮一日的张榜部得到朱延平调令,立刻北上太原,汇合本部护卫晋王入京。想杀晋王的人太多了,晋王现在死了,连个申辩的机会都无,自然而然要背上谋反作乱的罪名。

晋王必须活着入京,将他的动机讲清楚,给天下人讲明白,狠狠抽文官嘴脸一巴掌,他才能活下去。他若死在半路上,很多事情就无法解释,只能由文官们掌控的舆论来自由发挥。

太原城下,镇虏军分散快两月的弟兄合军,也只有两千人,其他的跟着李遂转进。

朱延平看着太原城墙上一层层悬挂的僵尸,只觉得脑海发白,不是吓得,他实在是太累了。在大同策划了一场大戏,分完一部分‘贼赃’他星夜南下,一个好觉都没睡,担心处处。

摊子大了,又招惹的是整个文官体系,等于和整个朝廷做对,压力实在是太大。说到恨,此时朝廷中枢和地方重臣,最恨的不是辽东建奴,不是西南奢安,而是晋王和七杀将军。

很多事情都需要一个解释,舆论上将晋王定义为叛乱,这是朱延平所不能接受的。必须保证晋王活着入京,晋王入京大包大揽把杀官吏的事情说明白,把屠平遥的黑锅背了,就没人敢杀晋王。

平遥那么大的一笔财富,晋王一口咬定是他的部属藏匿的,那谁都不舍得杀晋王。哪怕恨晋王恨的要死的文官,也不会杀晋王。

晋王朱求桂将最后的护卫指挥权交给朱延平,就住在朱延平的战车里,等着休整两日就出发。

晋王这边事情还没完,送到京里才算告一段落。

朱延平还要操心李遂那边,那边太原卫有四千多悍卒,马少先部也有五千多骑,靠李遂手里近两千人,还有虎大威手里的五百多人,不好控制。

队伍里的主要金银及贵重财物已转手一圈在他这里,可就怕其他人贪欲蒙心作乱。

而秦军,面对镇虏军搜刮过一次的平遥,爆发了难以想象的热情,大冷天臃肿的衣袍套在身上,依旧健步如飞。

从西门冲进去多少,又连滚带爬跑出来多少,弄明白了那一地平整如镜的油脂来源后,秦军大面积被震慑,急冲冲跑过来,现在连城都不入。

杨御藩站在东城瓮城上,手扶着讨晋碑文,脸色僵白,白的跟瓮城里堆积的白骨有一拼,城外,渠家祯部直接舍弃平遥城潜藏的财富,心情压抑北上。

杨嗣昌看到如山的白骨和那一片片的油脂,直接就晕了。

洪承畴与杨肇基跟着中军抵达,脸色也是僵着的。

屠城的事情杨肇基见过,邹县四五万人口就被闻香贼给屠了,算上周围为孟府殉死的人,死的不比平遥少。可根本比不上这里,填满瓮城的尸骨,焚烧时顺着城门隙缝流淌的油脂,实在是让人看了接受不了。

尽管,杨肇基也屠过城,万余叛军在闻香贼头目范晓斋的率领下,坚守飞集镇誓死不降。城破后按令屠城,制造了后世山东有名的飞集镇万人坑。

可,始终比不上如山白骨,如镜民脂来的骇人壮观!

杨肇基是狠人,洪承畴也是狠人,两个人还算投的来,杨肇基需要文官帮衬,出个什么事情也要有人帮忙说话。洪承畴也想要军功,看上了杨肇基整饬的秦军。

怪不得镇虏军急匆匆走了,搜刮一日就放弃了这里其他潜藏的财物。

更让杨肇基吐血的是,一家家大户院门前都贴了镇虏军封条,直直白白告诉秦军,这是贼赃,要入国库的!

能带走的东西都让七杀将军带走了,镇虏军又搜刮一批,连书册之类的东西都没有,其他财物都是藏在土里的,就这也要打封条?

不仅如此,城中建筑用料不错,张榜临走还估算了一下,让杨肇基管好建筑,这些木料也是可以运到京师再加工后,还是可以填到三大殿工程里去。

你们吃干抹净,现在大义凛然说起人话了?

我们秦军弟兄怎么办?

杨肇基和秦军愤怒,洪承畴也愤怒,这镇虏军果然吃独食是出了名的。别处,他这样一个布政使司的参议过来,最起码也要略备薄礼才对,可镇虏军呢?

“这是示威……”

看着掩着口鼻,往油脂上铺撒草束,准备烧掉这些让人犯呕的东西的秦军,洪承畴阴着脸,吐出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