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七章 被抢两万石

“延绥镇苦战近月,米脂近在咫尺,不思筹粮资军也就算了,怎么连乡勇都是如此稀松?”

米脂县县衙前,朱延平一袭金甲挽着马缰打量着眼前拼凑的这支三百余人的乡勇,右手握着马鞭指着,斜眼看一眼知县晏子宾,扭头对徐大相、曹少钦道:“延绥一战,谁也不知战火会烧多久。延绥镇最要紧的无非是红山口、榆林城和银川关,而米脂就在银川关南,是延绥之后最近的防守据点。”

晏子宾低着头,浑身打颤,脸色发白。

朱延平很可怕,他惹不起。而两位监军,一个本职御史,一个是宫里来的人,算上朱延平的内阁背景,这三个人合起来,当场砍了他也是没问题的。

难道要说河套贼几次冲破红山口、从银川关入塞内劫掠,只是收保护费?

河套贼,往常入塞劫掠,别说攻城,就连村堡都不会攻取。顶多就是嫌收的少了,围住你要价钱,收到合适的价码,这伙人就撤了。

前前任知县是活活在任上老死的,这种西北的知县不值钱,打发下来表现的平庸,无功无过,不少都是一辈子的事情。

前一任知县,刚上任认死理,正好逢上当时的延绥镇总兵杜文焕抄击河套贼老巢,河套四十二部,发军十万骑扬言要生擒杜文焕。打破红山口、银川关,在米脂收好处。

前知县脖子硬,人家河套贼围住城还没动静,那个知县就‘畏罪’自杀了。

所以吏部会选,贫农出身,自觉会试无望,想早日发财让家人过好日子的晏子宾就来了米脂。米脂有不少好东西,可堵在银川关前,是个有危险的地方。因此,他才以一个举人直接委任为知县,而不是通过县丞一职先行历练。

朱延平勒马打旋,马鞭指着三百多乡勇,龇牙笑着:“这点人,也就守个城门,于米脂防务何用?于西北平乱何用?这个知县留着何用?”

他问一句,晏子宾的脸就白一分,这是个怕事的人。

曹少钦裹着大红兔绒收边披风,拨马过来问:“朱将军的意思,本监军使一概支持。确实如将军所言,米脂不比他处,这里的知县光能治民是不行的,还要懂大局,知兵事。徐监军也在,将军是何属意不如说说,今日就把这事敲定。”

朱延平点头,环视左右道:“延绥之战,最快也要一月。若长久,谁也说不清楚。我欲在米脂设立大营,为全军后备。修缮军械、凑集军需粮秣,补充兵员等等一系列事情,我军都需要一个落脚点。”

“绥德、米脂多豪杰,这里民风质朴,尚武之风鼎盛,是一处难得的精兵产地。因此,本将提议罢现任知县,由徐监军总署米脂事务,为全军后盾。徐监军,米脂虽小,却是我军唯一的落脚点,你可愿担此大任?”

直接罢免一个知县,和内阁走走程序也就四五天能定下来的事情,徐大相也懒得搭理米脂县武备荒败的根由,朱延平的考虑也是全面。

不过,直接答应,他这个御史监军未免有些不上台面……

所以,徐大相抚须沉吟片刻,很认真的考虑一番,瞥一眼眼巴巴望来的晏子宾,道:“米脂于延绥之战中,其重要地位不言而喻,光是如此是不够为我镇虏军补充大营的。不妨我等联名上书内阁,在米脂设立守备,或都司,这样募兵也就名正言顺了,正好也缓解了我军辅兵不足的缺点。”

一县是守备,若是范围再大些,就是都司。都司这种职位并不多,属于强化版守备。一个守备,就一营兵马,是合在一起屯扎的。如果要分军扼守,那就需要都司名义。实际上,都司比守备,就多了监督辖地内军队操训的权力。

这是小都司,大都司就是一省都司,可以和总兵并驾齐驱的。不过,想到武将的地位,直接忽视其中的比较吧。

而地方按察使司、巡按、兵备道员、总督、巡抚,一个个都有监察军队的权力。中枢的御史、六科官也会过问,这种情况下,一个武将,日子过的真的非常憋屈,无数人眼睛盯着呢。

朱延平一听眼睛一亮,这主意好,米脂设立一营常备兵马,一招兵基本上能将那些不安分过日子的豪杰们一网打尽。秦地刀客,可是未来叛军的核心人物。依靠绿林江湖中的威望,登高振臂,一呼百应。

于是,晏子宾连个狠话都不敢说,乖乖交出知县大印,检验库存,按着规矩交接后,拿了镇虏军开具的公文,跑到陕西布政使司报到去了。

而福建延平府人,万历四十四年二甲进士洪承畴,也从浙江提学佥事的任上得到升迁,历史上是跑到浙江当布政使司参议。因为西北之乱提前爆发,规模更大,以懂军事而闻名的洪承畴现在刚刚入京述职,内阁准备派到陕西担任布政使司左参议,提前六年入秦。

米脂寻常百姓还在过他们的小日子,丝毫看不住银川关那一头战火延绵的丝毫气息,只有那些逃难的流民身上,才能看到战争的创伤。

这就是农业社会的特性,在此时格外的冷酷。隔壁的县遭灾,饿殍遍野,本县一副歌舞升平的事情,太多了。一方有难八方支援,这种话这年头不顶事。

而这里的士绅直接炸窝,一个知县说拍死就拍死,这个朱延平着实惹不起……

镇虏军围绕在银川驿扎营,雇佣流民及本地丁壮帮忙建立营垒。

整个指挥核心都清楚,在米脂设立大营的重要性。延绥镇这一仗若拖延下来,就是一场拉锯战。只要堵住银川关,反倒是延绥镇的事情可以放一放。

不过,更大的难题出现在朱延平面前。

出粮雇佣民壮,会加倍消耗军粮。不算米脂的积存,他只有一万六千石粮食,撑不了多久。想要动用米脂的积存,等内阁过完手续,才能动,也不多,一千石出头而已。

山西巡按杨嗣昌确实给他面子,求爷爷告奶奶弄了米豆两万石,如今却运到榆林城,他要得到这批粮食,还要去一趟榆林。

可现在去榆林,就要参战,就很难退回来。整个镇虏军被战事拖住,无法养精蓄锐。一旦战线稳固,占便宜的就是后面到来的祖大乐、周世锡。

若不去,这批粮食就会落入延绥军手里,真是个让人难堪的问题。

不过,能拖一天是一天。

之前朱延平以为红山口、榆林城之后,就无险可守。可现在又冒出一个拦住官道的银川关,就在米脂眼皮子底下,所以他的选择又多了些。

比如,作壁上观,看着延绥镇流血,看着河套贼的锐气被消磨。

整个镇虏军极有默契的为修建营垒而忙碌,没人再谈支援延绥镇的事情。就连和杨御藩拍胸脯打保票的王朴,也沉默不言,在这里召集绥德州的玩伴,准备训练一批自己的家丁。

每日,延绥镇的求援信使一波,接着一波,朱延平派到延绥镇的斥候,也是一波又一波。而杨肇基,还待在红山口挨炮。

也是朱延平抵达米脂的这天,榆林城。

原来的延绥巡抚刚被调走,回京师述职,估计是凶多吉少。这回山西、陕西不作为,已经有不少督抚、道员被召回述职,朝廷清洗西北的意图毫无掩饰的进行着,这就是朝中无党争的厉害之处。

要收拾地方,没人和你扯皮,内阁和司礼监直接就动手。

榆林城中,躲避战火的灾民无处安置,在街道上搭建草棚过日子。连吃饭都是问题,这批人就是上好的货源,不少人贩子出没其中,挑选优质种子。

巡抚走后,卢象升从前线匆匆回来掌控榆林,他目光不复以往明亮,长久的熬夜,让他双目浑浊泛黄,只是目光更为锐利。

大街上,看着排队拿着碗打粥的难民,卢象升凑上去看了看,见粥稀的只剩下水,扭头问:“城中存粮几何?”

粮官拱手,挤出笑容:“还有八万石。”

卢象升在宣大杀粮官的事情他已听说了,如今卢象升临时接掌榆林,他真怕追究旧账,将他一刀剁了。

周围打粥的灾民一听还有这么多粮食,心里有底了。粥虽然稀,却还能保命。

卢象升看向粮官露出笑容:“加强粮仓守御,万不可让奸贼烧了。再过半月,天气冷了,这粥要稠一些。”

走了几处粥棚,卢象升都是如此问答,粮官也是如此配合。真正有多少粮食,卢象升还没去巡抚衙门接帐本,这粮官还算有点见识,知道安抚人心的重要性。卢象升估计,这粮官将存粮报大了十倍。

粮食再少,必须保证灾民用度。一旦灾民饿肚子闹起来,整个榆林城就废了。涌进来的难民,不下五六万,八千石粮食,也就一百五十万斤。

现在广布粥棚,每日每两人最低限度供应一斤,这光是灾民每天就需要三万斤。算上各处兵马总共两万六千人,民壮万余,此时作战,不接战的戍堡进行限额供给,前线翻倍,一天要消耗五万斤。

一百五十万斤粮食,是巡抚衙门掌控的粮食,人吃马嚼,也紧巴巴能吃十天。

别忘了,一匹马可比人能吃。一匹野马的一生,吃不到高蛋白质的豆类,只靠吃草补充体能。那么,这匹马的一生,基本上一直在吃草。

人可以饿两天,马不行。棋牌台吉的主力即将抵达,能不能击退这股河套贼主力,全在于骑军。

论对营养的吸收转化,论耐力,人比牛强,比马强的更多。

巡抚衙门,卢象升翻完账簿,直接问:“城中谁家,还有余粮?”

榆林有粮食,可不在衙门手里,哪怕是战事,也不能明抢。士绅的粮食,你为了战事而抢了,哪怕战后有大功劳,也会有人给你上眼药。

榆林的粮价已经涨到了一石四两银子,量大价优。可衙门里没钱,开战前动员将士,给将士鼓气,不是杨肇基张张嘴就行的,大部分存银洒了下去,算是弥补欠饷。

现在每日都有上百的伤亡,抚恤不能停,起码丧葬费要由衙门掏,再免税几年就够意思了。整个衙门穷的叮当响,买不起粮,又抢不得,卢象升只能去借。

凭他二甲进士的前途,凭他二十四岁两镇巡按的潜力去借。

巡抚衙门的书吏摇头叹气:“借不到了,张巡抚在时跑断了腿。这些人不见兔子不撒鹰,要和张巡抚讨要好处,这些好处张巡抚偏偏给不得,一石粮食也借不到。”

卢象升一听这话头都大了,堂堂巡抚都不敢给的好处,他一个临时代理的,就是打保票,这些人也不会信。甚至,敲的会比以前更狠。

不要和士绅讲什么城破后家财两失的大道理,哪怕是蒙古人,士绅都不怕,更别说是河套贼。河套贼,也不敢往死得罪这些士绅。

“就没有其他来粮的路子?”

“有,前日山西巡按杨嗣昌运来一批镇虏军所需粮秣,米粮足有万石,另有豆料万石。卑职前去商讨借用,被守仓的山西人轰了出来。”

那头朱延平是眼神一亮,为了自己方便搞掉了晏子宾。

这边卢象升也是眼前一亮:“传令,明日全城粥棚加粥,务必要稠,不准饿死一人!”

“卢巡按,这可是骁骑将军的粮,动了,就怕骁骑将军那里有意见。”

卢象升露出笑容,浑身轻松下来向后仰躺,笑道:“难道他还敢见死不救?我卢象升在这里,要战死,他朱延平也会陪我来死。我们是朋友,朋友有通财之谊,大不了战后陪他醉一场。无妨,去办吧。”

书吏闻言喜出望外,看着卢象升的目光顿时不同了,充满了敬仰,这京里出来的人,就是路子广。

难民被压榨是一定的,可怎么说也是老乡,能帮一把,自然是要帮的,反正也是朝廷的粮食。

轻呼一口气,卢象升垂眉望着桌上文档,又是轻轻一哼:“杀熟,杀了也白杀。”

脸上的笑容也是一闪而过,共事一年多的杨嗣昌宁愿给素不相识的朱延平筹粮,还能直接运到榆林,却不帮他。这杨嗣昌,当初看错了。

希望,朱延平不是个斤斤计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