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 这是个危险的年代

八月十五,延绥镇还在苦熬,杨肇基有通天之能,也只能被动挨打,主动权握在河套贼手里。

漫长的长城防线,以延绥镇的两万在籍将士,根本守不住。可必须分兵把守,河套贼都是部落联军,最擅长的就是分进合击狼群狩猎战术。

放几股进来,他们就能将长城内的秩序搅得一团乱,一处出现疏忽,整个防线就会崩塌。延绥镇更无法动员境内精壮,动员这些人要花粮食,可延绥镇也没吃的。

整个延绥镇本就土地贫瘠,地域狭窄,一切所需补给都是朝廷和地方运输的,很巧,

而长城沿线以内的戍堡、村垒,也是需要精壮守卫的。这些精壮守自己的家园可以拼命,若将他们仓促拉到长城防线上,极有可能发生潜逃,并带动原有将士,造成大面积溃逃。

杨肇基更没有主动出击的能力,河套贼全是骑军,他手里没有多少骑军。两万延绥军,他只能凑出三千骑,分成三部往来救火。

只要堵住红山口关卡,那河套贼的大股部队,主力部队就不敢翻越长城防线入塞。长城防线漫长,不可能处处都有军士把守,翻越长城防线不困难,困难的是马匹不好翻越,更困难的是携带大量、充足的补给。

不要以为此时的河套贼、蒙古人还是全骑兵,他们也有火铳,也有火炮,就连战车也有。一切有利于战争的器械,他们都会使用,都是实用派。

长枪阵加火铳兵组成的攻守合一战阵,根本行不通,因为戚继光的车营战术太有名。凡是有点眼光的,都会学习车阵,以战车来增加军队的抗打击能力。

宣大军那边已经出发,走太原镇支援,这是最稳妥的路线。兵部的意思是走塞外,从后侧击,宣大方面卢象升也是这种意思,要发动奇袭。

可马祥麟反对,因为他们不可能奇袭。

这场战争不是和河套贼在打,而是和河套贼背后的主谋在打。这些人知道朝廷的一切调兵方略,奇袭这种需要高素质部队,还要赌运气的战术,根本行不通。这场河套贼掀起的西北战乱,只能硬打,打正战。

八月十五,朔日朝会,内阁阁老们与朝臣开着会议。

朱延平从考场出来已是下午,这第三场要考两天,朱延平早知道试题,鲁衍孟为他解题,他背诵下来后直接誊抄。

随后在文渊阁翻阅兵部最近的档案,找着他需要的敏感字眼,指尖一行行划过,遇到了就停下来誊抄,重要的记下来,不懂的找其他同僚询问解惑。

整个西北之战的准备,他一时半会儿瞅不出问题,只是辽东那边让他疑惑。

东江军的游击将军张盘是辽阳人,世家大户出身,建奴起兵谋叛攻陷辽阳时,张盘全家除其一人外全部蒙难。应王化贞招募,成为当年的死士之一,他们这批死士的首领就是毛文龙。

丢了辽沈,熊延弼带着军民大跨步后撤入关,这批死士逆向东行。张盘从军复仇,被毛文龙选为亲兵,一路破关斩将,收复失地解救被俘军民。后毛文龙收复镇江,张盘的人脉居功不浅,实有大功。

东江开镇后,张盘以都司一职守麻羊岛,天启三年七月,袁可立命沈有容北发大兵,舰船交结如云,吓得老奴撤军远离海岸,张盘乘势收复金州即旅顺一带。但金州孤悬海外,易攻难守,不久张盘又为后金逼退到麻洋岛。

天启三年十月间,登莱巡抚袁可立命将设伏,乘风纵火,建奴前线粮草尽归一炬。张盘鸣鼓而进,率兵收复复州、永宁。建奴以南四卫变节汉军三千攻盘千余人所守的旅顺,袁可立对建奴的动作已有所料,隔着渤海调兵,用添油战术消耗建奴生力军。

张盘率领明军以疲兵之计于城中设伏,斩敌首千级,变节汉军器械、铳炮俱掷弃而奔。张盘大获全胜,以此功升游击将军。遭到伏击的建奴大败而归,朝野一致以为这是:“设镇以来自未有此捷也。”

而张盘以战功崛起于东江镇,成为毛文龙、陈继盛之后,最有名的将领之一,是东江镇核心将领之一。

但是现在,张盘有了天大的麻烦。

东江镇的地盘经过张盘的进攻及毛文龙的反间计、离间计、死间消耗建奴,一路扩展到辽东传统意义上的南四卫,即辽阳以南的金州卫、复州卫、盖州卫、海州卫,这南四卫在辽东半岛上,哪怕现在气候恶劣,依靠渤海湾也能算是水泽充沛。又是传统的农耕区,一直是辽东重要的产粮区。

毛文龙最缺的就是粮食,他有人口,有决战的必死之心。和张盘一样,他的家眷百余口也被建奴杀光了,当初的死士,都是这种背景,与建奴有血海大仇。

所以南四卫,东江镇再窘迫,到手后就不会丢弃。只要站稳脚跟屯垦几年,东江镇就有信心反攻建奴。

而目前,东江镇的游击部队,都能摸到辽阳城下玩儿袭击。

可他们现在没粮食支援张盘,而张盘又是个怀柔的人,招募了不少反正归顺的汉军还有逃回来的难民,非常的缺粮食。

袁可立正准备从山东调集粮食给张盘,报表已经送到兵部。

可兵部给张盘出了一个很危险的任务,因为粮食海运过去,有沈有容的水师在,凭着沈有容的威望,海贼也不敢动手。海运不成问题,问题是怎么将粮食运到张盘的大本营旅顺,及沿海各城。

兵部给张盘下了一个命令,说是船只靠岸运输太危险,也费时间,让张盘组织手下军士和民壮,开挖一条运河,方便海运。

朱延平翻出相关的档案,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摆明了要逼死张盘。

张盘没粮食,他不得不接受这个命令,可现在张盘部全靠着坚城防守,才让建奴打不动,一打就是持久战、消耗战,建奴消耗不起,更准确的说法是老奴消耗不起。

八旗是军政合一的另类卫所制度,更是一个联盟。为了掌控住八旗的主导权,老奴杀了多少自己内部的人,才让自己的家族掌控住了八旗力量?

上层清洗方便,可中层呢?说白了,八旗内部听老奴一家子的话,原因很简单,因为老奴一家子能给他们带来胜利,带来战利品,有战争红利。

现在的张盘就是个穷鬼,一个守着坚城和你拼命的穷鬼。建奴已经很穷了,可张盘更穷,打张盘根本没有好处。

战死的八旗子弟要抚恤,出征的粮食要老奴掏,一切压力都是老奴的,他必须这么做,这就是一个当家人要履行的义务,而下面的旗主、参领、牛录们的义务就是为老奴效力。

打张盘没好处,所以不会来打。

一旦张盘带着人手远离城池开挖运河,可以想像一下,老奴会怎么做?

失去坚城的防护,哪怕是一场硬仗,老奴也要拔掉张盘这根眼中钉肉中刺!

野战,大明此时除了毛文龙拼过,还胜利之外,其他人顶多就是敢拼,能不能胜利谁也不知道。就是敢拼的人,也是带了一腔热血,心怀死志,只知道自己敢死,不知道自己的部下会不会跟着自己拼,也不知道友军会怎么做。

在山海关以外,发生了太多见死不救、作壁上观、死道友不死贫道的事情。

朱延平磨墨,提笔书写奏章,请求兵部撤销这条命令。活着的张盘,远比一条运河来的重要。

游士任经过,手里端着茶碗侧头看了看,摇头道:“师弟,上面有上面的考虑,你可知为何兵部会下这么个要求?”

“我反正是看不到,风险与收获不对等,这买卖亏得慌。”

游士任压紧茶碗盖,提着茶碗在朱延平的奏章上绕了一圈,茶碗倾斜,清香茶水将奏章毁了。

“师兄,这是什么意思?”

游士任放下茶碗,将泡烂的纸揉成一团,摇头,脸色阴沉:“这事我问过师尊,师尊让我少说多看,这里头的水深着呢。”

“难道就看着张盘,被算计战死,导致辽东稍有起复的局面,坠落深渊?”

朱延平自然知道游士任为他好,可心中怒气沸腾,实在是想不明白。

游士任给了个眼色,两人出了文渊阁,走在文渊阁里头的走廊里,游士任道:“这事崔阁老也是没法子,你知道兵部是个什么意思?因为此前几次运粮,粮队多受建奴小股部队截击,折损不小。而粮船靠岸,岸边也不安全,有两次甚至被建奴布下的水雷炸沉。鬼知道建奴哪来的水雷,也没人知道这粮船装的是粮食还是沙土,反正就是沉了。”

朱延平沉默,游士任继续说:“其实,你想的还是简单了,也不怪你。你这个人天资过人,可仕途短暂,又不屑于结交他人,导致很多事情你不知道,被排除在外。知道不,本月初,内阁的同僚们都收了一笔分红,不下百两,有来自辽镇的,也有来自西南的,也有漕运、盐道的。我们都有,唯独你没有,你自然不清楚其中内情门道。”

游士任饮一口茶,倚靠着柱子缓缓道:“辽镇的战事,没人希望停下来,朝廷的俸禄就那么点,辽镇的军将缺钱,我们这些当官的,家里老弱也是要吃饭的,不能吃泥土过日子。毛文龙那伙人就是吃草也要打建奴,那就让他们吃草去,反正很多人的人,要吃米。你师兄我,没什么本事,能弄点米养家,也就知足了。”

“东北这边很多人围绕着发财,所以西南那边的人眼馋了,于是西南就理所当然的乱了。那边一乱,西南五省进行截流,不再给京里呈送银粮,专用平叛。于是很多人可以发财了,所以王三善战死了,蔡复一也病了。东南的人也眼馋,可他们临海,找不到理由,所以荷兰人成了靶子,可这伙人不经打,稍稍折腾一下,就缩了回去。”

游士任说的话让朱延平心寒,游士任望着清朗、让人感觉视线发白的天空道:“西北的战事,有人在背后推动,也有人坐看。可西北实在太穷了,经不起折腾。所以,这回平叛才会挑选精兵良将。”

“这……”

朱延平一脸怒容说不出话,游士任抬手拍拍朱延平肩膀,挤出笑容道:“大势如此,我和师尊也没法子。话是师尊托我转述的,西北之战你可以怎么打就怎么打,务必早战早胜,为国朝节省一分元气也是好的。可西北之战后,你要藏拙,不论东北还是西南,越能打的人,越吃亏。很多比你能打的,要么消磨的没了脾气,要么死了,你的前途远大,别被眼前的气愤,而自毁前途。”

长久的沉默之后,临走,游士任道:“最后师兄给你一个忠告,他们折腾就由他们折腾去。你握好镇虏军,虎符在手,就没人敢动你。一旦,他们将自己玩死了,到时候,师弟你的前程,当真不可限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