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无敌,也是一种错

灵济宫客房里,天启收好书放入书箱里,起身踩着布鞋展臂做扩胸运动,来到窗户前看着亭台林木,问:“拜完了?”

张嫣颔首,也站在窗前:“虔心祈求了一番。”

她因客氏算计,产下死胎后被诊断为绝育,灵济宫又是以治病为业务。

天启只是笑笑,没有他这个皇帝出力气,深宫之中一个皇后,也只能是绝育。

双手负在背后,天启沉吟片刻道:“朱延平有大才,可惜是孟弘略的学生。听说孟弘略会参加今年的秋闱,你觉得如何?”

张嫣不是一般的皇后,纵是棋子,也随着身份改变,能牵引朝中大臣。这是天启所厌恶的,但也是他的一条臂膀,就看怎么用了。

张嫣目光落在天启侧脸,两人个头差不多,张嫣若穿上高跟鞋,还会比天启高一截:“孟弘略志在复仇,不伤社稷根基就能接受。老爷你给孟弘略内阁的位置,他也不会要。孔孟颜曾这四家,传承两千年,是不会做显赫重职的。他们所要的,不过是延绵富贵代代恩泽,求一时显贵,不符合他们存身行世之道。”

天启闻言点头,轻哼一声道:“是啊,他们是刘汉的臣子,也是隋唐的臣子,也是赵宋的臣子,也是我大明的臣子。孔家更是做过金、辽、逆元的臣子,不知道又会做哪家的臣子。历数各朝都已灰飞烟灭,皇族也早已成为平头百姓,也只有他们,保持着万古一系的富贵。”

感叹一声,天启扭头瞥一眼张嫣精致的面容:“那朱延平呢?”

“侥幸发迹,所求的就是富贵。这一点,与孟弘略不同。不过,这个国姓爷过于放肆,做了很多寻常人不敢做的事情。”

天启闻言一笑,道:“是啊,当把总的时候就敢偷盗官仓用以养军,首善书院我都不敢放肆他竟然斩了赵宝印,晋商何等势大,他竟然一个不留。端的是肆无忌惮,胆大包天。”

说着,天启一愣,突然想到一茬,却没有说,转而问:“他那句残诗你问全了?”

张嫣看着天启侧脸,笑道:“倒是一首报国诗,以诗言志,没有诗名,叫甲子杂诗。”

唔,今年是甲子年。

“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天启重复一遍,面容上的笑容更灿烂:“果然好诗,他也因白日西斜而离愁,又志在平奴,这一腔热血,也该成全成全。”

张嫣颔首,良久说:“单凭这首诗,朱延平足以名留青史。”

这时候曹少钦躬着身子进来,低垂着头掩饰脸上的淤青:“老爷,夫人,朱延平走了。”

天启回头看一眼,问:“怎么这幅模样?他说了什么?”

“奴婢不留心摔了个跟头,朱将军临走没说什么。”

张嫣继续看着窗外,笑问:“当真没说什么?”

曹少钦身心俱寒,头埋的更低了:“回夫人的话,奴婢不敢说。”

张嫣回头,美目上下打量曹少钦,道:“老爷今个儿心情不错,有什么话直说,朱延平纵有什么放肆的话,老爷也不会怪罪。”

“对,不知者无罪,给我说说。”

曹少钦心里发苦,朱延平那话他哪敢重复,否则当场就会被砍死。自家老爷和夫人感情不合是一回事,也轮不到朱延平在一旁调戏啊!

满头大汗,曹少钦吱吱唔唔说:“朱将军问了老爷的喜好,似乎想结交老爷一番,想要老爷说些好话。说是三人成虎,不可不防,就连奴婢这里,朱将军都打点了一点点。”

说着,曹少钦手颤抖着,从袖囊里取出一张折叠成一团的银票。

天启听闻对着张嫣笑笑:“哈哈哈,这家伙会做事。这是贿赂,本老爷查没了,小曹没意见吧?”

“奴婢岂敢,孝敬老爷本就是奴婢的幸事。”

曹少钦上前两步,双手捧着银票纸团,可怜兮兮望着天启,余光打量一眼张嫣,张嫣笑吟吟,更是让曹少钦两腿发软。

天启抖开抚平银票:“唔,一百两,五品大员一年的俸禄,看来他塞外发了不少财。傍晚后你去鲁府找他,给他吩咐一件事情。就说杨涟的大胡子实在是让咱们的老爷瞅着难受,让他今晚想法子剪掉杨涟的大胡子。若事成,自有好处。”

张嫣掩鼻轻笑,曹少钦哈笑着赶紧应下:“老爷放心就是,朱将军那武技身手,比奴婢还强两番,保准完成这差事。”

另一头,朱延平将准备好的一头没睁眼灰白圆嘟嘟小狼狗抱着,作为礼物送给了鲁衍孟的儿子孟闻玉。这是斯钦巴日送的一条怀孕母狗,朱延平怎么看,都觉得这东西像哈士奇。

母狗在船上生产,一帮人手忙脚乱帮了倒忙,生下八只小家伙一命呜呼。

孟闻玉抱着小家伙眼眉带笑却努力板着小脸,被家仆带出去后鲁衍孟摇头笑道:“你呀你,怎么找了头狼回来?”

朱延平撕下鹅腿啃着,道:“先生,这是一种雪地狗,听土默特人说是极北之地的部民用这种狗拉雪橇。性格也是温顺居多,胆怯一些的还不如猫胆大。”

“又说胡话,虽是小崽可尖耳大尾还是能看得出来的,不是狼又是什么?”

鲁衍孟说着坐到朱延平面前,也撕下一块鹅腿:“看你吃的香,我也尝尝。”

端着酒杯饮一口,朱延平眉头挑着:“先生,狐狸也是尖耳大尾,是狗是狼看外型不顶事,要看性子。”

鲁衍孟点头:“是这个理,这回塞外你做的不错,该狠的时候狠,也不贪图利润早早入塞避祸做的也是精彩。最让我欣慰的是,你竟然领悟到了厂卫的用意,又及时抽身没有陷进去,非常的好。”

“先生,我哪有那么聪明。晋商那伙人,如果没有袁枢劝谏,我也下不了决心全给宰了;再说单于城交易,最怕被缠在那里折损了弟兄,也就舍弃了利润早早归塞。卢象升带着七千骑,若不是渠家祯、陈国策带着跳荡铁骑及时策应,恐怕卢象升会甩我一巴掌。”

朱延平吃完鹅腿,满嘴的油:“不怕先生笑话,起初我还想着主导塞外商路控制权,那位乐安的孙海先生及时点醒了我,这才及时抽身,连老魏分的三成利润都给退回去了。”

鲁衍孟吃着鹅腿,吃完后擦嘴,对趴在桌上吃饭的朱延平笑说:“人人都知自己在做什么,选择摆在面前,能衡量形势做出妥善选择,这已经很难得了。你能放得下,这份胸襟器量最为难得,比朝中那些人强了一筹不止。”

朱延平吃着,眨眨眼睛继续听着,被人夸也是一种享受,浑身自在。

“而且,最让我想不到的是,你有一个好人缘。卢象升可以说是怒气冲冲而去,还好有袁枢愿意居中调解,然后你与卢象升这等未来栋梁成了朋友;土默特人逐利,你也能和他们成为朋友。还有那位孙海,也是眼高于顶的人,他愿意点拨你,可见也是看好你。”

“这为人处世之道,先要讲立足之道,信义忠孝都可为立身之基,说白了就是形象。你能把握时机,经营好自己的形象,自然能有个好人缘。”

就像东林人,能不能把事情做好且不说,首先口号要响亮,靠着口号聚集人力和声望,靠着喊出来的能臣干吏形象,在士林朝野支持下,这才在当年打回朝廷,独霸数年。

鲁衍孟饮一口酒,继续说:“立足之后,才能说晋身之道。与人打交道,无关乎人情往来。你能懂人心所需,这已经算是登堂入室了。但你要在朝廷做事,不能只有好人缘,王莽当年朋友遍及天下,篡位时连汉室宗亲都为他摇旗呐喊。可他还是败了,原因就是他忽视了朋友的期望。”

“先生的意思是?”

鲁衍孟伸出一指,身子前倾看着朱延平,郑重说:“你不能只有朋友,更不能表现的太好,你要找敌人,你要给自己泼脏水。如萧何贪财、王翦求宅一样,表现出自己的渴望和弱点,哪怕没有,你也要有这么个形象。比如让别人一想到你,就会想到你贪财、好色或违法乱纪。要授人以柄,上头的那位,才敢放心重用你。”

朱延平放下筷子,眉头轻皱。

鲁衍孟继续说:“你有厂卫底细,又挂着叶公门生,还是我孟学嫡流。展望天下,天子眼中,你已经无敌了。处处都是你的朋友,人人都会巴结、投资你,你想做什么?”

“先生,我杀了赵宝印,这还不够吗?”

“远远不够,赵家已是弃子,是风中残烛,一阵风就能将赵家残余扫灭。而你在首善书院杀人,却有两句残诗流传于世,你补全后更是名望高涨。人人只会夸你好,没人会说你坏。所以,你要有个敌人。”

朱延平眉头紧皱:“那晋商呢?我塞外杀了他们两千多人,他们该恨我入骨。”

“可你谨慎,晋商怎么会知道是你动的手?可能他们恨的是张榜、王威、虎大威、杨国栋等人,所以你要找个敌人。而且,这个敌人真不好找。你要找的这个敌人,必须得到上面那位认可,让他认为你确确实实有这么个生死大敌。”

鲁衍孟说着也是无奈苦笑:“阴差阳错,你想找个敌人都是问题。厂卫那边不可能,你又是叶公门生,与袁枢交好,顾炎武视你为兄,陈子龙、黄宗羲等兄弟,还有那个史可法,都是你朋友,一个个都是少年英才。人以类聚,东林这边,乃至是士林,都是你朋友,你怎么找敌人?”

朱延平也是无语,闷声道:“找敌人,我倒找不到合适的敌人。”

点头,鲁衍孟长呼一口浊气,自己眼中这个文学上的草包学生能和东林嫡系二代、三代打成一团,他也觉得匪夷可思。

良久道:“你朝中无敌,那就在外找敌人。西南的四川巡抚朱燮元就是一个好靶子,这人坐拥川兵二十万却作壁上观,有的是把柄。东北的孙承宗也是个好靶子,辽镇耗资日重,却进展迟缓没什么成绩,朝野多有非议。这两个,你选一个吧。”

“还是朱燮元吧,以后去辽镇,先得罪孙承宗,恐怕会有小鞋穿。”

朱延平衡量半天,才做出决定。

鲁衍孟听了翻了个白眼,道:“你真会选,我看你搞死朱燮元后,上哪找敌人去。”

心里却在感叹,当年他能这么审时度势,也不会被孔府算计。不是看不清敌人,而是错估了自己的能力。

朱延平则是苦笑:“先生,朱燮元有川兵二十万,本人又有守护成都,平靖巴蜀的大功,我何德何能,哪能那么容易搞死朱燮元。”

鲁衍孟给朱延平倒酒,歪着脑袋斜看着:“呵呵,他再强也是个文臣,人老心不老,搞了不少犯忌讳的事情。我若出手就能一掌拍死他,你先想法子找他茬。啥时候他快整死你了,我再出手拍死他。”

朱延平喝着酒一呛,按鲁衍孟的说法,他也飘飘然觉得自己很厉害了,怎么会被朱燮元搞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