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事了拂身去

闹市杀人,什么时候都不是简单事,后续收尾和影响力实是太大。

李渐凉呆呆望着赵宝印尸体,他没想到朱延平的刀可以快到那种地步,更没想到杀人还可以杀的这么有艺术范。

按照剧本,应该把赵宝印拖出去五花大绑,再由朱延平一刀砍死才对。

随行而来的大理寺五品寺丞见多了监斩场面,反应最快挥手,道:“已验明正身,执行者锦衣卫世袭千户朱延平。”

大理寺的书吏提笔书写,这名寺丞签字画押,递到李渐凉面前,李渐凉手有些抖提笔,随后刑部的一名监斩主事提笔画押。

锦衣卫校尉带齐了家当,撒石灰吸附血迹,也有抬来担架抬尸,也有铲除石灰的,近十人动手,抹除着现场痕迹。

就在最跟前的两名袁枢的朋友俯身呕吐,史可法脸色发白紧捏着拳头努力不让自己吐出来,艰难扭头,看向袁枢。

作为登莱巡抚袁可立的儿子,袁枢参与了山东平叛,也随军去过辽东,也在东江镇和毛文龙等一帮悍将喝过酒,杀人对他来说只是小场面,脸色平静眯着眼,睁眼看向史可法,露出笑容:“好诗,好意境!好刀,好心性!”

此时在首善书院的人,都是精英学子和士绅名流,就连那些官员也多是闲散职务,关系不硬根本没资格参与。

不少清流的脸直接青了,扭头去看高台上当首的成基命,看看他怎么解释这件事情。他的学生在首善书院杀人,这件事情实在是太恶劣了。

鹿继善就站在成基命身旁,身后跟着十余名鹿门子弟,却见成基命抚须含笑,怒气上涌,咬字极重:“靖之先生,书院清净之所,圣像面前,朱延平杀人,此事不妥。”

“以德报德,以直报怨。又有何不妥?”

成基命扭头看一眼鹿继善,支持态度很鲜明,朱延平已经隶籍锦衣卫,按照诏书行刑又有什么错,只是地方不对而已,可那两句诗,足以挽回一切恶劣评价。

再说,成基命虽然被打压没有显赫职位,也没有实权,可他朋友不少。他真要保自己一个学生,他相信在场的清流名士会给他一个面子。

论关系他和孙承宗私交更好,孙承宗大器晚成,中年科举前,和成基命就是朋友。他介绍鹿继善给朱延平认识,就是想一步步搭桥,这个鹿继善打的什么主意成基命又不是不知道。

既然鹿继善不给面子,他何必给面子?

不过就是一个依附孙承宗,又结交杨涟、**星等人的的小李三才而已,想借东林的东风,又不想加入东林冒风险,这样的人又有什么好怕的?

不理鹿继善青了的老脸,成基命扭头对与自己交好的士林名流昂声笑道:“诸位,老夫这徒儿如何?”

退休的贵州巡抚李枟感叹,抹一把老泪道:“好心性,好本事呐!若前年有朱延平在贵阳,也不会铸成那等大错。”

安邦彦造反时,他已经打了个辞职报告给朝廷,就等王三善来交接。结果叛军包围贵阳城,军民四十万困守贵阳城,能咽下去的都咽下去了,总兵张彦芳,都司黄运清部下公开杀人卖肉,最后只剩两万贵州兵和一千多人。

半年来,困守孤城不降,李枟功不可没。因为他采取了一个残忍的方法,将城中分片,组织士子分片承包防区,士子与家丁监督乡勇,乡勇监督入城躲避的汉土难民,层层监督杜绝城内奸细,这才靠人命守住了贵阳城。

别说他残忍,贵阳这样的省会一旦丢失,到时候朝廷在西南的威望必然大损,观望的其他土司必然造反。安邦彦就是这么造反,犹豫之际有流言说是奢崇明攻下成都,当即造反,结果后来发现受骗,却已没了后路。一旦造反,那就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死了贵阳全城百姓,却保住了西南的局势。

这事传到朝廷,天启皇帝大哭不止,十分的伤心。

再说他也在安邦彦造反前辞职了,贵阳的惨事和他没直接关系。况且,张彦芳开始公开杀人时,李家人也在范围内,李枟堂堂一城最高文官,都不得不给自己的家眷发放短刀,让他们在紧迫时自尽。

退休的尚书张问达道:“好诗,有李太白风范。似乎,这是两段残诗。意境颇美,靖之,你这学生糟践了这两句好诗啊!”

“张公所言甚是,国朝缺的就是此般锐气!”

一名清流抚须,刚明不是嘴上说说那么简单,以直报怨是深入人心的理念。

台阶上,一伙老头你一言我一语,将朱延平杀人这事定性为正面,一来是欣赏朱延平,二来这事必须定义为正面,孟府的血仇在前,而首善书院这里不能出恶性杀人**,否则大伙脸上都无光。

朱延平的两句残诗立意鲜明,可证心性,这样的小年轻犯点错,冒犯了大家又算得了什么?有的老臣年轻时做的事情,可能比朱延平还要唐突。

守孝完毕,回京的右佥都御史梅之焕更是倒了两杯酒,仗着年轻时练过武,将鹿继善顶开,递给成基命一杯道:“靖之先生,朱延平武技、才学不在老夫当年之下,性情、锐气更甚老夫,你收了个好徒弟啊,请满饮此杯!”

这位梅之焕是湖北麻城人,少年时骑马乱撞,冲到了校场,当时朝廷派来的御史正在阅军,梅之焕为了脱身,和参与阅军的武将比武,九射九中,跑了。万历三十二年,中了二甲进士。

一帮老头围着成基命,逼着成基命饮酒,见风向定性,台阶两侧围观的学子们改变立场交谈起来,再说他们本就不喜欢赵宝印,而朱延平一介书生却有如此高明的武技,自然是推崇。

在所有人看来,朱延平就是书生,知情的知道朱延平是孟学嫡流,这可是铁打的儒门子弟,谁敢说朱延平不是书生,那就是和孟学、心学做对。

其他消息灵通的知道朱延平与张溥交好,再次一点的普通学子也知道朱延平是叶向高门人,成基命学生,这不是铁打的书生又是什么?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有人诵着这句诗心生感慨,有的士绅子弟则是嘿嘿低笑,明显想的更歪。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大丈夫当如是!”

袁枢见成基命将这事定性,心里去了忧患,整个人气息如出鞘宝剑仰天哈哈大笑,引人瞩目,站在山门前,对台阶上成基命拱手昂声道:“靖之先生,学生袁枢与朱延平同志,愿做朱家一帐房,学生去了!”

“善!”

成基命举杯示意,仰头饮尽,他理解袁可立的苦,也理解袁枢的苦,都是被变质东林坑苦了的人。

袁枢拱手长揖,环视左右,见无人响应,甩手转身双手负在背后,长笑大步离去。

果真是横眉冷对千夫指,这些人没几个有用的。

史可法犹豫再三,还是没有跟上去,他可不想躬身屈膝给人做一个幕僚,左都御史左光斗讲学的时候很欣赏他,他可不能自毁前途。

李渐凉见收拾妥当,走到台阶前正要拱手道歉,他也没想到朱延平就在书院里把赵宝印给杀了。别看现在对朱延平是正面评价,可总要有人来承担冒犯书院的怒火,显然这个锅只能由他们来背。

又饮完一杯酒,见李渐凉过来,成基命握着酒杯大袖一挥:“滚!”

梅之焕、李枟、张问达、鹿继善等六十岁左右,有些上七十岁的老头也是怒喝一声:“滚!”

道理很简单,这伙狗腿子不来书院宣诏,会造成这样的事情?

首善书院学子及士绅们也是胆气高涨,喝骂一个字:“滚!”

李渐凉心里恨透了朱延平,杀人的是你小子,怎么挨骂的是老子?苦着脸赔了一个笑,长揖行礼后,在一片“滚”声中,跑了。

小时雍坊鲁府,鲁衍孟还有任何的职位挂一个‘府’字是不合规矩的,可每日从西长安街上路过的官员,都忽略了这一点。

如他当时对朱延平说的那样,他跑到西长安门甚至承天门前撒泡尿,真的只是挨顿板子的事情。

孔府世袭衍圣公,担任曲阜县令,孟府则是世袭翰林院五经博士。

此时的鲁府正堂,当代翰林院五经博士孟弘誉抱来父母灵位,这是个病弱的年轻人,脸色惨白遮掩不住的俊朗,跪在那里咳嗽不止,身旁还跪着一个四五岁大小的小童,这是孟闻玉,鲁衍孟的儿子,只是依偎在叔叔孟弘誉身旁,看向满脸烧痕的鲁衍孟很是畏惧。

朱延平跪在孟弘誉身侧,看着孟闻玉露出笑容,孟闻玉粉嫩嫩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灵动而可爱,也对朱延平笑笑。

赵宝印的首级盛装在木盒里,这种木盒也叫首函,摆在灵位下。

鲁衍孟上完香,坐在主位目光凝在孟闻玉身上,吓得儿子躲在孟弘誉身后。

轻叹一声,鲁衍孟问:“玉哥儿是你救出来的?”

孟弘誉咳嗽,点头道:“是魏颀送来的。”

魏颀是闻香叛军大将,投降了朝廷,如今在山东担任游击将军,像个疯狗一样清理着不断冒出的闻香叛军余孽。造反前,在孟府听过课,屡试不中而造反。和徐鸿儒、张角、洪秀全一样,考不上所以怀恨在心。

鲁衍孟已经猜到了真相,眼皮轻跳着:“果然,你怎么病成这幅模样?”

孟弘誉又是咳嗽,泪水淌下:“族中不服,可能是中毒。兄长,你这些年可好?”

“还活着,你有什么打算?”

苦笑,孟弘誉道:“苟延残喘而已,前年就立了玉哥儿为世子。”

又是一叹,鲁衍孟道:“都过去了,好好调养身子,如今我们兄弟住的近,多走动走动,别让父母在天之灵寒心。”

孟弘誉惹不住嚎啕大哭,伏在地上,枯瘦双手紧紧抓着地板:“阿兄,弟恨啊!”

孟闻玉推着孟弘誉,鲁衍孟给了个眼神,朱延平起身抱起孟闻玉笑道:“走,师兄带你狂街,想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