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鲁衍孟的血仇

京师北城西长安街北的小时雍坊,这里东边就是皇城入口和六部等等中枢衙门,西边是三法司,又与皇城紧紧隔了一条十二丈宽的护城河,所以这里的宅院格外的宝贵,但多是官邸,是由朝廷分配的,只有那么几座院落归私人所有。

新任的兵部左侍郎,兼宣大总督的崔景荣就住在这里,宅子是魏忠贤送的,他第一次没要,第二次变成皇帝的赏赐,成了他家能世代使用的宅院。

鲁衍孟此时的身份就是崔景荣的女婿,两家已经定亲,崔景荣喜欢朴素一点的地方,如今依旧住在南城,小时雍坊的宅子给了鲁衍孟。毕竟这里才是真正的天子脚下,鲁衍孟住在这里才能从容瓦解、吸纳本该属于他的势力。

一只烤全羊摆在院中紫藤花缠绕的棚架下,数尺长的紫藤花成片垂落在夜风下轻轻荡漾吞吐着馨香,不时又花瓣飘落。

朱延平抓住一块飘落的花瓣塞嘴里,花瓣透着淡淡甘甜。

鲁衍孟见了只是一笑,他一袭黑绸红白交织蟒纹曳撒,顶上紫金束发冠,长发垂在脑后气度雍容,待菜点齐全后,挥退侍女,拿刀切着羊肉道:“这也是地道的宁夏羊,你尝尝。”

朱延平抓住羊后腿,鲁衍孟按住羊身,一条后腿被朱延平拧下,肉丝冒着热气,烤羊腹内的调料香气溢出来,让人胃口大增。

大大咬一口羊腿,嚼了两口咽下,朱延平一愣:“先生,我在孝期,你却引诱我吃肉,这事可怨不得我。”

“守孝贵在心,你每日习武,我不信你没吃肉进补。”

鲁衍孟嚼着咽下羊肉,左手拿着金酒壶对着壶嘴吸一口,继续说:“在家里,我想你也是心惊胆颤吃着,所以这才弄了一只羊,让你好好吃一顿。”

吃着羊腿,朱延平笑说:“先生问我太仓的羊肉味道,问错了,那批羊,我一口没吃。说不出味道好坏,不过先生这头烤羊,味道真不错,有嚼头,又不显得韧。”

点头,鲁衍孟吃了两块羊肉说:“怪遗憾的,我分不清到底哪的好吃。这羊是京城顶尖大厨做的,可我心里却一直觉得,太仓那里的羊好吃,就是大锅乱炖的羊杂也是不错的。”

“先生是有心事,这才觉得美味如嚼蜡。”

鲁衍孟听了长出一口气,饮酒:“确实,我记不起六岁之前的快乐,只知道六岁至二十四岁之间,这十八年里每日都是不快乐的。就连二十一岁大婚时,也不觉得快乐,我娶不了一个我想要的女子,现在也是如此。二十二岁得子,也是无喜,只觉得这孩子会重复我的痛苦。”

“之后流落太仓,每日浑浑噩噩,最快乐的一件事,就是和你们一起去收税,那个晋商想起来,我就想笑。”

想到那个晋商,朱延平也是一笑,说:“先生还有昔日欢乐可追忆,我想来想去,却没有什么涌上心头的乐事。若有,就是正月十五那夜,在娄江击斩三虎,除了心患,弟兄们又没有折损,这件事是我想来,是最快乐的。尽管,那场战斗像一个闹剧。”

鲁衍孟点头,笑道:“确实是一场闹剧,却将整个苏州府的人镇住了,想起来怪异,可笑,又可悲。”

饮一口酒,朱延平看着手里的羊腿说:“先生,我有些后悔来了北直隶,我原本最大的理想就是富贵安康,若在太仓经营,不出几年我就能富贵,与阿杏一起过悠闲的日子。而这一路北上,黄河水患、山东闻香、漕运各镇疏散的军事,流民、辽地难民,还有朝中的党争,一件件让我心绪难以平静。”

咬一口羊腿,撕咬下一片焦红肉片大口嚼着,朱延平双目凝着,饮一口酒压下肉:“如今,我只想杀人,杀建奴、杀东林、杀为富不仁之人、杀欺压百姓之士绅、杀居其职而不办人事的文贼。无数的人,我都想杀死。仿佛不杀,我就吃饭不香,睡觉不稳一般。”

鲁衍孟握着酒壶举起,笑说:“敬你,敬你还有一腔热血,还有着杀人的勇气。反正我是没了,我现在谁都不想杀,只想经营着家中大河以北的产业。然后,可能会迎娶崔家千金,过安稳闲逸的生活。”

朱延平凝眉:“先生?大仇未报,国事艰难,现在你要退缩?”

面露自嘲一笑,鲁衍孟笑声凄凉:“那你说我该怎么办?二弟是我仅剩下的亲人,仇人又是我娘的家人,我该怎么办?将他们都杀了?可我杀的了?皇DìDū发话了,让我安份些,否则他不介意除掉你我师徒。”

朱延平手中握着羊腿一把含恨砸过去,鲁衍孟侧头躲过,朱延平嚯的起身,脸色冷峻,双目瞪圆:“先生!你的仇,我一直当作自己的仇!否则我他娘的来北直隶做什么!我每日幸苦经营,处处算计劳心劳力,每日如履薄冰,生怕出门后就被厂卫诛杀!为的还不是积蓄实力,一为国事二为先生家仇也为他日青史留名光宗耀祖!你倒好,现在得了富贵,就轻言放弃,实让我寒心!”

鲁衍孟向后仰躺在大椅上,拇指崩开酒壶盖,饮着酒看着朱延平,喝饱了才问:“仇就在那里,怎么报?”

朱延平一哼:“待我率家丁出塞截杀晋商商队、蒙古散骑、马贼后,练出一支敢打敢冲的骑军。什么千年世家,什么地方豪强杀不得!”

“哼!”

鲁衍孟不屑一哼,问:“你知我那仇家是谁?是孔家,你怎么杀!你杀孔家,必然动摇国朝根基!要杀孔家,你能屠尽曲阜之人?曲阜人不死,孔家就难灭。”

朱延平一听是孔家,干咽一口唾沫,前年十万闻香叛军轮番蚁附攻城,攻打曲阜都没攻破。他还想着五百骑就能荡平,现在有五千骑还差不多。可五千骑又无法隐藏痕迹,看来要灭孔家,只能光明正大攻城!

而曲阜的百姓几乎都是孔家的佃户,要攻曲阜,等于和所有曲阜百姓做对。而经历过天启二年那惨烈的攻城战后,此时曲阜的百姓,守城经验不必边兵差多少。

谁动孔家,就是和所有的士绅做对!

“此事到此为止,如今国朝经不起折腾。我和皇帝有个约定,只要荡平建奴后,皇帝许我惩戒孔家,孔家的把柄不少,有朝廷支持,我收拾孔家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将孔府主事的换上一茬。”

鲁衍孟握着酒壶的右手指着东北方向道:“如今外敌虎视眈眈,我也会参与今科会试,以进士领兵为国事分忧。至于孔家,有叶公说项,我正与登莱巡抚袁可立相谈,若谈好,每年我都能从孔家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他家贪财,我就断他财路!折磨一番,让他们生不如死,日夜难安,这才能解我一腔愤恨。朝中大臣,人人知我底细,都为我叫冤,我父为国事而死,我宗族门人两千,家仆几近三千皆死于国事。我只要不杀孔家人,人人都不敢阻拦!”

鲁衍孟将空酒壶丢了,不屑道:“孔学?试问天下士林,还有几家是孔学子弟!他勾结山东巡抚赵彦毁我孟学一代英才,这仇只要我孟弘略活着,只能延后,无人能消弭!”

“孟?”

朱延平心中惊诧,鲁衍孟点头,道:“不报此仇,我愧受孟氏之姓名。以德报德,以直报怨也是孔子说的,这仇我报的心安理得。”

孟学演化为宋理学,然后演化为阳明心学,这就是孟学一系的发展。朝中不论东林、还是齐楚浙三党,还有各地种种学社,学的都是心学!

孟学演化的心学已经是士林主流,人人都是孟学子弟!

孔学?已经跟不上孟学‘民为贵’的思想主张发展,前有更立儒学至圣的说法,然后鲁衍孟一族就被闻香叛军攻灭。

孟府所在的邹县,孤立作战,城破后杀的什么都没剩下,能拼的人,都拼光了。

“为了他那个义子杨国栋见死不救一事,魏忠贤欠我人情,我也想进入中枢,就与其拜了把兄弟。东林不交出赵彦,人人对我也是有愧!明天或后天,你将赵彦儿子斩了,然后回张家湾练兵去,朝廷没人管你。六月,你我出塞截杀晋商,事后等待会试。你就是交张白卷,也会有个三甲进士。这就是朝廷欠我的!”

不仅文官们欠他鲁衍孟一个公道,天启皇帝也欠鲁衍孟的人情。皇帝将战后投降的闻香叛军都赦免了,这就是原因。

鲁衍孟只要活着,那就是士林各派唯一的精神领袖。天下士子,都是孟学子弟,这就是鲁衍孟的根基。

他若当年战死,没人会为一个死人而得罪孔家。可他现在活着,来到了北直隶,而朝中斗争的两党,都不得不拉拢他。

甚至鲁衍孟此时登高振臂一呼,天下士子必然景从。这就是他的底气,他光明正大和老魏骑马齐头并进,也不会有人说他巴结阉党。只有魏忠贤巴结鲁衍孟的份儿,东林那边连骂都不敢骂。

本来鲁衍孟没有这么大的影响力,可他一家壮烈的牺牲后,士林人人都惋惜、同情、推崇。这份情绪酝酿,让鲁衍孟一现身,就成了各家各派精神上的领袖。

如今京师学子多数恢复佩剑传统,不仅是国事不宁,孟府当年的惨剧,也是直接的动力之一。

民为贵的思想不动摇,孟学的基础就不会动摇。

至于兵部尚书赵彦,这个孔府外孙,已经朝不保夕了。他当山东巡抚时,部下将领为了军功杀良冒功,以首级堆积京观的丑事已经被鲁衍孟的人揪出来。

三月十五的朝会上,这件事就能出个结果。而赵彦的儿子赵宝印,因赵彦平叛之功萌官世袭锦衣卫佥事,四十多岁的人在京中游手好闲,风评不好。

朱延平不清楚赵宝印的事情,只要给刘廷元说一声,厂卫就能给他赵宝印的坐标,到时候过去一刀砍了就完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