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一向被视为用来象征最尊贵的饰物。

所以,被称作金殿的地方,必然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地方。

何以体现其尊贵?

很简单。

在这里,只允许天下最尊贵的人,做天下最尊贵的事情。

即便,

是认罪。

作为天佑朝堂上唯一的元帅,统帅三军,为天佑王朝南征北战,立下无数功劳的“鬼帅”司马德,算得上是天下最尊贵的人之一了。

他,有资格,在金殿之上,做一些事情。

而现在,他就在做一件事情——

认罪。

而能够接受司马德认罪的人,其实并不多。

当然,若是没有对等的身份与地位,又怎会与司马德这般尊贵的人物扯上关系呢?

若是扯不上什么关系,又怎会有罪可让认呢?

怕是你向他认罪,都未必有理吧?

认罪要有理?

在下亦被自己的话语吓了一跳,不知诸位看官何想?

呵呵,闲话少提,扯回正事。

既然能让司马德认罪的人不多,况且,此刻司马德认罪之处,又是天下最尊贵的金殿之上,那么,想必,这个人的身份,便——

呼之欲出了……

“吾皇万岁,微臣有罪,今日特来向皇上请罪,请吾皇赐罪。”

司马德戎马一生,在鲜血与烈火中锻炼出铮铮铁骨,以及那一身坚韧顶立之气,即便是此刻拜服认罪之时,也是咔的一声,行着标准军力,说话为有丝毫拖泥带水,一腔坚硬的语气,让人感觉他不像是认罪,却更像是在理直气壮地问罪。

也就是熟人,知道,这样说话的司马德,是多么的真诚,更是

多么的艰难。

好歹此刻正是上朝之时,而且,正巧满朝文武无一缺席,正按自尊卑,分立两边。

众目睽睽之下,这……

坐在金殿之上,接受着朝堂之中最为尊贵的忠臣的认罪,除了当今的天佑之圣上——誓统帝,恐怕便是下一位的天佑之主——太子,也未必敢接受。

所以,其实不需要司马德叫喊,想必诸位也已清楚这接下来问话的,该是哪一位了:

“元帅,你何罪之有啊?你率军北伐,击退北方袭我边疆的来犯之敌,凯旋归来,朕正待犒赏你与三军将士,这赏还未到,你到先在这朝堂之上认罪,这……元帅,你不是被胜利冲昏了头了吧?”

“启禀吾皇,末将很清醒,”司马德硬生生地说道,“末将认罪,只为末将一人之罪,三军将士均为有功之人,恳请吾皇按功赏赐。”

“这个不消元帅担忧,朕自会按功赏赐,只是,”坐于金殿之上的誓统帝淡淡地问道,

“至于大将军的请罪之因,朕却很想知道,元帅可否为朕解释一二?”

“末将替三军将士,多谢吾皇恩赐。”

司马德再行军礼。

“至于末将请罪之因,其实很简单,本次战役,末将知情不报,使得我朝数千将士无辜牺牲,亦因此导致我天佑王朝与北方游民爆发大战,末将罪该处死,还请皇上恩准。”

司马德说这番话,一改往日儒雅之姿,突然变作那生硬的军人腔调,让人一阵诧异。

可是,满殿之上,所有听到这番话的人,包括那些传话的公公,还有殿门之外守卫皇宫安全,不敢擅自动弹的侍卫们,脸上都是一阵剧烈地抖动——

齐齐地大吃一惊!

就连本来稳坐金殿之上的誓统大帝,也拿起了茶杯,轻轻地磕了一口茶,不知是否是在掩饰自己的震惊?

不过,他的话语,却依旧是平静。

好歹一国之君,怎可只因一番话,就坐不住呢?

即便是装,也一定要沉稳镇定。

不是吗?

“哦,元帅,朕一直以为,这样的话,只会是那些奸人佞臣用来陷害忠良,污蔑于你的,却不想此刻竟然是元帅自己说出,叫朕好生不解。这……”

“皇上,自古道,军中无戏言,臣既然这么说,便一定有这么说的证据,即便是对臣自己,也绝不会随意污蔑。”

司马德口气,没有丝毫的松软,看来,对自己,他是更加严苛了。

自己有证据揭发自己?

哈,

这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满朝文武,一阵嘘声。

“既然元帅这般说道,那便将证据拿出来吧,呈现给诸位臣工看看,若是证据确凿,不论地位如何,功劳多大,朕一律依法查办,当然,”

说着说着,誓统帝也似乎认真了起来,厉声说道,

“若是证据不足,元帅,朕一样要治你污蔑自己,扰乱朝堂之罪,有法无情,绝不姑息。”

什么?

这岂非自绝后路?

无论如何,这大元帅司马德,今天都有罪了不是?

自己污蔑自己?

这叫什么事啊?

看那金殿之上的那位圣上,众多大臣心觉别扭,却也不敢多言。

这位,也终于动怒了。

“谢吾皇恩典。”司马德先一行礼,随后朝殿外轻唤一声,“带上来。”

随着他这一声,殿外鱼贯而入数人,细一看,均是两个黑衣人,约束着一个白衣之人,白衣人身披精铁所治枷锁,低着脑袋,看不清楚摸样,只是一副颓废之势。

被人制服,再加上手铐脚镣的,这幅德行,也不惊奇。

不过,让人诧异的是,尽管颓然,但是,这几个白衣之人的气息,却没有丝毫的紊乱,看得出,他们都很平静。

做了阶下囚,还很平静的,一般都是些了不起的角色。

何况,他们还上了金殿?

“禀皇上,这些便是人证。”

“嗯,既然是人证,”誓统大帝只看了一眼这些人,淡淡地说道,“那就让他们自己把该说的说出来吧。”

“准旨。”司马德缓步走到最前面一个白衣人面前,冷冷地说了一句,“皇上有旨,你来说吧。”

“呵呵,唉,”

不想,那白衣人闻言,轻笑一声,然后又是一叹,颇为无奈地痛快说道,

“也没什么好说的。在下只不过奉命,与司马德大人接触,商议挑动天佑王朝与北方游牧联盟之关系,进而发动大战罢了,就这么多。”

白衣人轻描淡写地证实了司马德自己所说的罪责,顿时让满朝文武的嘘声变成了一片哗然。

竟有此事?!

“那你可告诉朕,”誓统帝的声音从上面传了下来,“你是奉何人之命啊?”

“暗皇殿下。”

白衣人这次还是很痛快,而且,说出那个名字的时候,竟然直起了腰杆,挺胸抬头,一扫颓态,直视阶梯之上的九五之尊。

“大胆,”

旁边的一位大臣大怒,斥道,

“乱朝贼子竟敢如此放肆,该当何罪?”

“哈哈哈~~~”

这位大臣话音刚落,金殿之上,便响起了一整狂笑,笑声桀骜不驯,更有一只藐视之意味满溢出来,把那满朝文武,特别是刚才说话的那位大臣吓了一大跳。

白衣人在发笑,也没人阻他:

“什么乱朝贼子?我本就不是你朝中人,哪来什么乱朝贼子之说?我主暗皇殿下,拥有前朝皇室血脉,才是这天下真正的主人,若说乱朝贼子,该是尔等吧?”

“住口,”

又有一位大臣忍不住了,大声喝道,

“我朝圣上,乃是天佑皇室正统,岂容你等污蔑?”

“说到底,也不过是前朝四国之一罢了,”白衣人巧舌如簧,难怪被委以接洽重任,“我主暗皇殿下同样是四国之一德胜皇室,如何不正统?你天佑又非生而便是这天下之主,哪来什么血脉之说?荒唐,荒唐啊,哈哈哈~~~”

“就是啊,可笑,可笑~~~”

“可笑~~”

说着说着,所有的白衣之人都是一阵狂笑,又将满朝文武镇住了。

似乎,说不过他们?

不一定。

“我天佑既然当年灭掉了你德胜国,就证明我天佑是上天选中的大地之主,尔等既然口口声声说自己正统,那就打败我们,证明尔等正统,莫要在此逞口舌之利了。有种,就来打吧。”

一阵威严的轻语,让白衣人们的表情还在笑,却听不到他的一点笑声,完全湮没于这番话中,再也不见了半点狂妄——

震慑住了。

说话的气势,差太多了!

朝堂之上,能有这样气势的,白衣人不看也知道是何人——

“鬼帅”司马德。

“呵呵,”殿堂之上,又传来了誓统大帝那淡淡的声音,“听到了我朝元帅说的话了吧?尔等还有什么话说?”

“没了,”

白衣人再显颓势,见旁边两个黑衣人欲有动作,急忙加了一句,

“我什么说得也没了。暗皇殿下为了不让我等落入敌手之后受折磨,便没有告诉我等更多讯息,我等就是个传信的,没什么再多可说的了。”

鬼才信你们呢?

大臣们正待直言进谏,盘算着怎样好好审问几人时,殿上抢先传来一个痛快地声音:

“好。既然如此,来人,去枷。”

去枷?!

又是一阵大惊。

这次,包括适才一身傲骨的那一众白衣之人,与一直冷酷无情的“鬼帅”司马德都是一脸的惊异。

誓统帝这是要做什么?

见众人惊异,迟迟无人动手执行自己的旨意,誓统帝淡然的声音终于变成了庄严的帝威:

“还愣着做什么?若是怠慢了异朝使者,当心你们的脑袋。”

异朝使者?

谁啊?这朝堂之上有吗?

莫非……

是那几个白衣人?

过了片刻,这一众大臣,包括司马德才反应了过来,却又很是疑惑地看着殿堂上的誓统帝,以及那些正在被去枷,依旧不敢置信的白衣人们。

怎么一下就从阶下之囚,变成了座上之宾了?

直到他们坐在了誓统帝赐给的座椅之上,这些白衣之人依旧长大这嘴巴,不敢相信这一切。

本来,这司马德突然背叛双方协议,擒下他们之后,他们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可现在,这……

不明就里的他们一起,又将目光投向了他们发誓今生不再信任的司马德身上。

“鬼帅”发觉这些求助的目光,没有动弹,只是低低地传了一声:

“这就是天佑之主,誓统大帝。”

这就是!

“几位贵使莫要惊慌,”殿堂上的誓统大帝此刻又有了一丝亲切和蔼之情,“既然尔等不服我天佑王朝管制,并已另立朝廷,那我天佑朝廷自然要以使节之礼对待各位。不过,几位也莫要高兴,我天佑王朝并不打算与你等建交,还请诸位贵使回去转告你主暗皇,天无二日,民无二主,成王败寇,”

誓统大帝一沉声,

“天命有归。”

当誓统帝说完最后一个字,金殿里仿佛起了一阵莫名狂风,却又被万钧之力狂压下来,众多大臣即刻跪下,不敢抬头。而那几个白衣之人却坐着,一动不动。

不是他们不动,而是他们动不了。

这个庞大的威势,将他们压得死死地,坐下的那最上等木料制成的座椅,竟是传来吱吱之声,好似再多一棵,便会分崩离析。

还好,这威势,很快被相同主人的另一句话打消掉了:

“好了,折腾这么久,想必诸位已经累了,来人,送诸位贵使去休息。”

闻言,白衣人齐刷刷地站了起来,恭敬地向誓统帝行了一礼,便规规矩矩地跟着几个太监离开了。

一直防止白衣人异动的那几个黑衣人以眼神向司马德请示,司马德正待安排什么时,却听到了誓统帝的声音:

“这里没有你们的事情了,下去吧。”

闻言,司马德立刻摆了摆手,几名黑衣人行了一礼,也不知是行给谁,几步便消失了踪迹。

好功夫!

没这功夫,怎么能逮住暗皇的手下呢?

“鬼帅”司马德手下厉害的“鬼”,还真多。

“司马德,你可知罪?”

众多大臣正暗自佩服时,一阵严厉的声音压了下来,众人一懵,然后就听见了司马德的回应:

“罪臣知罪,请皇上责罚。”

“先说来听听,你所犯何罪?”

“私通异朝,开罪外使。”

司马德永远是大臣中,思维最快的一个。

“还有一条,污蔑自己。你几时通敌?暗皇还未曾与我天佑为敌。”

誓统帝也永远比司马德想得,多一点,

“这三条罪状昭然,你说,该如何处置你?”

“罪臣该死,请皇上恩准。”

“别急,还没审你,那那么容易让你死?”誓统大帝大声下旨,“来人,将元帅司马德压入总牢,容后处置。”

“是。”

几个侍卫利索地将司马德押走了。

看着底下那一众欲言又止的大臣们,誓统帝无奈地一笑,摇摇头:

按套路,求情的该来。

哎,什么时候,自己和司马德这相处了数十年的老友,会需要他人的求情,来调和关系?

而且,还是在这当年两人一同走进的金殿之上!

物是人非啊。

还是那间黑屋子。

被天佑之主誓统大帝称之为异朝的主人暗皇殿下,以及一些忠臣们,都还在等待文臣对于为何并非人人都可称为主公一说的解释。

尽管目光汇聚,文臣不急不缓,轻轻地踱着步子。

一步,

两步,

三步,

……

看着文臣这般地悠然,坐在上面的暗皇,似乎有点没耐性了,正欲开口催促一下时,恰巧,文臣抢了一步,屋子内响起了他的声音:

“哎,万岁从来呼帝王,帝王从来非万岁。多少繁华盛世,如今早已变成了废墟之上的传说,多少世间雄者,如今也已都成了人们口中传奇,只是,”

文臣之语气,本就极其悲凉,却不知为何,这悲凉之中,他又是一声叹息,让人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这一声的无尽惆怅,

“无论当年如何的风光,怎样受到万人敬仰,如今,未曾留得下来一丝一毫的踪影,人生百年,纵然创下千秋伟业,对于他们来说,也不过是一场后话罢了。”

“嗯,的确,人生百年,帝王百姓,都逃脱不了命运之轮回,”坐于主位的暗皇点点头,表示赞同,随后,却又问了一句,“只是,这又与做主公,有何关联?”

“没有什么关联。”

文臣随口一笑。

“嗯?!那文卿又为何会此事,”暗皇一笑,“文卿一向不是个多愁善感,喜欢说废话的人啊。”

这话,似乎有点不善的意味啊。

文臣眼中,精芒一现。

所有人,都不自主地往后缩了缩身子。

暗皇,与武将倒是没动。

说废话?

这可非谋士所为。

第一谋士,要动真格了……

“也许主上觉得,微臣所言,俱是废语,其实不然。自古多少帝王将相,如今都已化作枯骨。生前,便你是天下共主,死后,亦不过数捧黄土了事罢了。这与百姓何异?帝王将相一辈子,寻常百姓一辈子,结局却是殊途同归,又何必人人争抢那主公之位呢?微臣绝无亵渎之心,只不过照实而说,冒犯之处,还请殿下恕罪。”

“文卿据实而言,岂有罪责?无罪,无罪。接着说。”

暗皇依旧是那般礼贤下士,和蔼可亲。

“好,那微臣便继续了,”

文臣微微行礼,继续说道,

“除此之外,其实,主公亦非人人可做。想必殿下以为微臣为主更利于我朝复兴大业,无非是认为微臣智谋高,行事慎,殿下,可是如此?”

暗皇点点头。

文臣意料之中地笑道:

“先不论这智谋之上,微臣是否真的可与殿下媲美?便是微臣侥幸,胜过殿下一回半合的,微臣也绝对无法称为一个可以成大业的主公。”

“哦?”暗皇略为惊异,“这又是为何?”

“因为,微臣没有心。”

轻轻的一句,让众人大惊,即刻又大惑不解。

无心?

“诸位可能不解,微臣所说之心,并非人之活心,”文臣没有受众人的影响,依旧波澜不惊地说道,

“而是人行事之根本,之准则。”

嗯?

“自古来,无数谋士思谋定制,无非以一个利字当头。若于己方无利,那边决然不可。试问诸位大人,若是这样一个人当主公,诸位可愿跟他?”

众人无人应答。

这黑屋之中,除了暗皇,文臣武将,还有兵司等几个颇为重要的暗皇手下,一个个戴着面具,冷冰冰的,一言不发。

“呵呵,”文臣胸有成竹,“诸位大人虽然不说,下官却也明白。莫说诸位,便是下官,也绝不愿意为此人做事,助此人大业。”

“自古成就大业者,从来没有唯利是图。他们的心,从来并非谋士之心。有人以仁心著世,有人以霸心称雄,有人以义心揽才,还有人,是以平常心,不小心,就被那命运的巨掌,抬到了世间至尊之位。”

都是典故,众人皆晓。

“何为心?”文臣继续说道,“有心,人们才会做哪些损人利己,抑或是损人不利己的事,才不会事事以利字为重,这才是心,这样的人,才有可能成就霸业。殿下,你觉得,微臣所说,可对?你可满意?”

“呵呵,诸位卿家,”

被问的暗皇没有回答文臣,而是转而将问题又抛给了在场的其他人,

“你们觉得文卿讲得如何?”

没有答话。

黑黑的屋子之内,一片寂静。

好深的黑暗。

沉默,有时候,是赞同的表示。

“好,好,”暗皇对文臣,从来都是称赞,不然,对方又怎会称为他的第一谋士,“果然是文臣。古时有隆中对之典,千古流传。今夜,又有我文臣屋中论之策,是否千古,本宫不知,但是,一番见解,着实让本宫与诸位卿家茅塞顿开啊,好,好。”

“殿下过奖了。”

文臣激扬过后,依旧谦逊。

“只是,”

暗皇峰回路转,一声迟疑,听得众人一动,

“还有一个问题,本宫想请教文卿。”

“殿下请说。”

“以文卿看来,”暗皇淡然地问道,“本宫之心,又是何心呢?”

什么心成就什么业。

这是文臣说的。

那暗皇,会成就什么业呢?

“殿下之心,”文臣早有预料地从容答道,“是疑心。”

疑心?

这话有点犯上了吧?

暗皇却没有丝毫恼怒,继续淡然的口吻:

“文卿,这又是从何而知?”

“殿下这回布下如此之局,还这般处心积虑,甚至以成主公这样的问题来试探微臣,想借机除掉微臣,这样,殿下,啊,不对,其实,不该称你做殿下,”

文臣说着说着,突然停了下来,面具之下仅露出的两只眼睛发出的眼神仿佛变成了两把利剑一般,激射向座位之上的暗皇,竟是让这位震动天下的霸者不自觉地扭动开了身子,

“因为你根本不是暗皇殿下。”

不是暗皇?!

黑屋子内,一阵波澜。

几下响动之后,十数道人影在一旁兵司的指挥下,将文臣团团围住。

这么黑,他们也能这么准确,这么快?

“文臣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