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大寒的父亲回老家了。”我告诉苏老。

“嗯。”苏老的声音像一个茶杯落在了棉絮上。

伴着苏老的回音,大寒跟大满像一阵风一样吹进门来,落坐在苏老两边,他俩看上去精神都还不错。大寒和大满都是我的死党,大满又是我家筱青的哥哥。

大寒跟我差不多大,身边也没有个女人照顾,生活倒是自由自在的。他厌恶种庄稼,以捐客的身份谋取生活。父亲去世后,家里就剩下大寒和妹妹燕子相依为命了。

“我很怀念他。”我说。“不过还好,今天下午我跟大寒、大满等十几个他生前的亲朋好友给他换上新衣服,安放到他生前自己做的棺材里。套上牛车,把他送到墓地山上,把棺材安放到他自己用漂亮的石头砌成的坟墓里,已经入土为安了。”

大寒的父亲自己修葺的坟墓很漂亮。最外围的坟墙都是用密植的四季青栽做的,修剪的整整齐齐。内墙也都是被修剪整齐的四季花做的,内院里栽种了几颗苍劲的松树,今天这几颗松树终于等到主人来入住了。

坟墓的石头都用了卯榫结构,整个坟墓坚固的像一块石头。坟墓正中央的长方石头上刻着全家人的画像,在画像的右侧工工整整的刻着一行字:

“任谁都是匆匆过客。哪个家都是临时的家,这里也是。”

这个墓志铭翻译过来就是:“在具‘相对’这个概念构成的这个世界里,没有绝对的事物。有的只是一厢情愿的美好愿望和精神。在哲学家眼里,这个世界是一个由抽象概念组成的世界。在这位老人家眼里,这个世界仅仅是一个暂时的栖身之处。”

每一个人对这个世界的看法都不一样,对没有来过这个世界的人来说,这个世界就不存在。因为就一个人而言,一件没有亲身经过的经历,对于这个人而言这段经历就不存在。这个世界妙就妙在这里,任你说什么都是对的,任你怎么认为一件事物,都经不住时间的考验。

送他的时候大家都很平静。一个人离开这个纷纷扰扰的充满诱惑的世界,到一个平和又安详的世界里生活,也是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共同的归宿和向往。

很多情况下,为了更详尽的展开我们族群的地理面貌和精神世界,很多对话和描述都是为看官准备的。就我们族人约定俗成的习惯和心照不宣的信念,任何陈述都没有意义。

事实上能用语言表达出来的事物,都不新鲜。既不美好,也没真实感。我们族人从不认为人的死亡是一件多么不幸的事。死亡对我们而言,就像客栈的客人离开客栈去往别处一样稀松平常。因为就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事和物而言,大家都是过客。

但凡血肉之躯都是有感情的。一家人风风雨雨一起生活了几十个春秋,忽然离开永不再相见,任谁都很难割舍。可是站在离开这个世界的亲人的角度想想,他们只是离开客栈回家去了,还有什么比回家更让人幸福的事情呢?所以短暂的悲伤肯定是有的。但是内心的越深处,欣慰和满足感就越多。

无庸置疑,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躯壳是借用大自然的。既然是借来的东西,就要加倍珍惜。那些不保重身体甚至自杀的行为都是不负责任的表现。就借用的自然躯壳而言,人家肯多借用一时,我们就要多一些感激。因为说不定什么时候,自然之主就会收回自己借用给我们的东西。拿掉自然的外衣,我们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也不是。

所谓入乡随俗,我们寄宿在这个世界上就要遵守这个世界的规则:“食、色,性也。”求生是我们生物界的本能。但是当死亡敲门的时候,我们也是泰然处之,坦然受之。

“站在理性的角度上分析感性的宗教,我觉得《圣经》是目前人类最智慧的文献:思想深刻,内容丰富。让愚昧之人摆脱愚昧;让痛苦之人挥别痛苦;让狂妄之人不再狂妄;让无知之人远离无知;让罪孽深重之人弃恶从良等等不一而足。总之一句话,读《圣经》可以使自己的内心安宁,对世界充满希望和爱心。如果信仰上帝,更是使人受益无穷。在你痛苦时神安慰你;在你孤独时神陪伴你;即使全世界都抛弃了你,神也永远不会离你而去。”我感而慨之。“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康德、黑格尔、老子、孔子等等人类最具智慧的哲学家和道德家,就思想深刻而言,没有一个人能出其右。”

据我所知,《新旧约全书》可不是一个人的智慧!”大寒对我的言论颇为不满。“而且果真如此的话,只要一人发一本《圣经》读读,人间就变成天堂了。”

“下结论不能这么武断,”大满对我的感慨也是颇有微词。“就你一双眼睛能看多远?就整个人类而言,才能跟随宇宙走多远?不过就是各自都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看世界,有几个人,就有几种对世界的看法,并且你早晨和晚上的思想都会有变化。”

燕子也在大满的抱怨里风尘仆仆的赶来,挨着大寒身边坐下。神情有点夸张,表情很严肃。

“您相信灵魂存在吗,”燕子瞪着疑惑的大眼问我。

“在这个世界上找不到灵魂存在的证据,但是找不到灵魂存在的证据并不能否认灵魂的存在。”我回答说。“即使一个很狡猾的人作恶之后侦察部门都找不到犯罪证据。但是找不到犯罪证据并不表示这个狡猾的人没有作恶。这个狡猾之人只是在侦察部门到达之前把作案痕迹清理掉,把作案工具销毁了而已,道理是一样的。可见造物主肯定是很狡猾的,至于是不是在作恶我们就不得而知了。况且人如果只是有血肉之躯,而没有灵魂,就像一堆肉在这个世界上溜达一样,对于自己以及我们并不确定是否存在的神灵而言,都毫无意义可言。即使我们人类,做每一件事都是有目的的,都是抱着一个目的或目标,去做每一件事情。就是在大街上漫无目的的溜达,也是为了散心。乐善好施的冲动和行为,不也是为了使我们的良心得到更大的慰藉吗?司法上在判决时使用的是疑罪从无的原则。就是说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我们假定这个人是无辜的,是善的。对于一个人有害的假定,我们宁可信其无。我也有自己的原则,对于没有证据证明一件事物是否存在的情况下,对于对我们人类有益的事物,我宁可信其有。”

“您的结论就是,灵魂是存在的了。”燕子给我下了结论。

“我不但相信人类都有灵魂,我相信所有的生物都有灵魂,只是灵魂存在的方式不同罢了。”我喝了口茶继续说。

“您有宗教信仰吗,萧勇?”燕子继续追问我。“您是倾向基督教呢,还是觉得佛教比较有益于我们的灵魂?”

燕子在问我的同时,看了我一眼。燕子看我的眼神,不是无意间的,也不是出于礼貌,我能感受到其中似水的柔情,丝丝作响的欲火。刹那间,我已经预感到自己平静的生活可能要起涟漪了。

我看了看燕子,她端庄的坐在那里,直到离开苏老家也没再看我一眼。但她那闪烁眼神,明亮的眼眸,含情脉脉的模样儿,足能把杀人不眨眼的恶魔的心融化掉,我看着她那娇羞的样儿,心也是醉了。

我们这里没有一夫一妻的婚姻观念。男女一起生活,除了责任和恩情没有别的。女人不参加劳动,种庄稼的活都是男人干,遇到年景不好的时候,耕种的粮食都填不饱肚子。一般情况下,男人辛苦一年收获的粮食除了缴纳租子外,也仅够养活一个四口之家。一个男人养活不了两个家庭,除非没日没夜的干活去换取这份本来不属于自己的恩典。因此,我对燕子一直以来的试探都没有直接回应。

“这个问题我很难用几句话说清楚,我是偏向信奉基督教的,其基本教义和宗教精神都是使人一心向善。对自己的信仰、自己的生活和世界充满信心和希望,爱人如己。宗教信仰给人带来的是来生的信心和希望,那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信呢?”我顿了顿,继续说下去:

“任何宗教,尤其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基本信条,当然也是最重要的信条,就是信自己的主是万物之主。如果做不到这条基本信条,其他的信条做的再好也是徒劳。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神或者是接近神的使者,为什么都说自己是唯一的神呢?万物之上只有一位神灵的话,神岂不是太孤寂了。结论只能是宇宙万物的造物主只是诸神之一,宇宙万物是造物主的财产,造物主拥有对此财产的所有权,造物主的意志从而在财产中获得更多的财务自由。如果是这种情况的话,我在经书中并没有找的造物主创造万物的目的何在。只在《圣经》的诗歌中找到一句神创造天地是为了彰显自己荣耀的句子。而诗歌中的赞美词也只是信徒的一厢情愿,并不是神的意志。神创造万物的目的没有定论,所以暂且不表。接下来的核心问题是人的救赎。不

论《古兰经》还是《圣经》的经书,都要求信徒相信自己经书中的神才是万物唯一的神。信徒只有聆听神的教诲、跟随神的意志、走神规定的道路,人的灵魂才能得到救赎。”

“我有个想法”燕子插话说。“我觉得经书上强调信徒必须相信自己的神是唯一的神是有苦衷的。如果没有这条最基本最重要的规定,信徒就没有绝对的信心和理由听神的话,走神的路。所以我认为要求信徒信自己的神是唯一的神是神的手段而非目的。”

“我也这么觉得。”我继续说道。“凡是经书中要求信徒遵守的信条都是善意的。都是使人一心向善,教导信徒诸恶莫作,众善奉行的。讨论到这里我们就可以得出一个结论:所有宗教教义的精神都指向一个最基本的人性假定—人性是恶的,或者说部分人的人性是恶的。得出这个结论的理由很简单,如果经书上假定人心是善的,信条中就不会有行善的规定了。所以这里我可以推导出一个哲学命题:如果假定人性是善的,宗教就会消失。”

“但是宗教是相信来生的,你导出的结论只是现世的问题。”大寒反驳说。“你不信死后会浴火重生吗?”

“关于性本善的问题我们以后再讨论。”我说。“我相信神的存在;我相信我有灵魂;我更相信我将来的死,不是幸福生活的结束,而是在新的天地里刚刚开始。我只信仰属于我自己的神。”

“您自己的神是什么样子呢?”燕子也很好奇。“或许我也有自己的守护神呢?”燕子所指的神恐怕是爱神丘比特吧?一个女人能得到爱神的眷顾那是一生中最幸福的事了。

“你当然有自己的守护神了。”我笑了笑说,我倒是非常乐意跟燕子对答。“我们的身体来自母亲的同时,我们的灵魂来自我们的另一个母亲——属于我们自己的神祇。就像我拥有唯一的母亲一样,我拥有属于我的唯一的神祇。并且我也相信,包括燕子在内的每一个人都拥有仅仅属于自己的神祇。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在磨砺自己、丰富自己、享受自己,体验不同的生活。每个人对来生的信心和愿望不同,所以每个人的神祇也不同。你相信自己死后上天堂你的灵魂就会上天堂;你相信自己死后下地狱你的灵魂就会下地狱;你相信不再有来生死后你的灵魂就会同你的肉体一样分解到泥土里。总之你在活着时受苦受难,死后你的守护神就会成全你来生的愿望。”

“你知道痴人说梦的意思吗?萧勇。”大满突然冒出一句,在我满腔热情的头上倒凉水。我装没听见,继续发表自己的言论: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受过苦难的人就跟没来过这个世界上一样。况且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为了糊口,为了自己微不足道的尊严,都在努力的挣扎着,都不容易。谁也逃不出生老病死这些个自然法则的手心。我们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得到我们本来不想得到、甚至从来都没想到过的各种各样的不幸。对于一个人而言,不幸是偶然的。但对于一个人的一生,不幸就是必然的,谁也逃不出生老病死的宿命。”

“人生本来都不容易,可是我们人类为什么总是无事生非、徒生烦恼呢?”燕子好像自言自语。

“人生下来不就是没事找事,自寻烦恼的吗?无所事事的人,不是更烦恼吗?没有烦恼的人,那还是一般意义上的人吗?我喜欢平静的生活,我喜欢平坦的道路。但是时间久了,我就会生出烦恼,我便开始喜欢有涟漪的生活,喜欢有陷阱的道路了。人性不都是这样的吗?”我说。

事实上族群中的每一个人都深信任何生物都是这个世界上的过客,包括我们自己,都是到这个世界上做一次检验真知的旅行。或者因为这个原因,或者因为那个原因。大家都有能力做到笑对生死,大家都在刻意享受生活。就像地球上多数人都信仰上帝那样,我们每一个人心中都怀揣着属于自己的上帝。至于他们信仰的上帝是何面目,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每个人都对自己心目中的独一无二的,并且只属于自己的上帝深信不疑,秘而不宣。仿佛一旦说出来,就是在亵渎神灵一样。

今晚是我和燕子的夜晚,我俩你一句我一句,似是旁若无人的对答。可见,我跟燕子聊天还是有共同话题的,至于是不是燕子故意迎合我的想法,我就不得而知了。可能是因为别人不便插嘴的缘故,不等一壶茶的功夫就散席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