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漠天宫,梧桐叶飞。

朝华君立于廊上,双眉微蹙,神色明显不太好,旁边的德音龙女扶着廊柱,垂首不语。

“衣衣,为何要这样?”

“我为何这么做,你不是知道吗。”

“当年的你虽也任性,但从未背着我做事的

。”

“如今我背着你做事,你失望了?”龙女眼圈一红,抬眼直视他,“一个寻常凤凰,难道比陛下对你的信任还重要?你为了她责怪我?”

朝华君摇头道:“她的事,我一直没对你提起,是我的疏忽,我以为你会明白。”

“每每借口拖延婚期,我还不明白,岂不成了傻子?”

“衣衣!”

“陛下信任你,是你从无大事瞒着他。”龙女打断他,“她在仙界的消息,你以为你不说,陛下就不知道?我们安派在仙界的人是做什么的?神后娘娘特地让我来试探你,果然你是知道的,我将此事告知陛下,是以你的名义,求陛下对外提我不提你,她将来就不会怨恨你,我这样又为了什么?如今所有人都知道我吃醋,知道我心狠手辣,我很有脸面吗?”

朝华君沉默片刻,扶住她的肩:“是我说重了,你……”

“我只是没料到,你为了维护她,可以做到这种地步。”龙女含泪推开他就走。

眼看她消失在园门处,朝华君欲言又止,正好执事羽箫快步走来,至他身旁停住。

“王。”

“如何?”

羽箫双手将瓷瓶呈上:“不出王所料,魔帝命人送回来了。”

朝华君接过瓷瓶放入袖内:“他向来自负。”

羽箫道:“如王所说,魔帝真以天元神光救治,功体必有折损,于我们正是个好机会,小凰儿知道王曾以心血相赠,也无怨怪之理,王料事如神,果然高明。”

朝华君没有说什么,示意他退下,自己再静静站了片刻,也缓步进房间去了

魔宫,空旷的殿内,隐隐有水声回响。

睁眼便望见漆黑的殿顶,所幸虚天永夜,光线阴暗,田真很快就适应过来

久违的景物再次清晰地呈现在眼前,身上的僵硬感消失,双腿的触觉也恢复了,等同失去的重要东西又找回,那种激动是难以形容的。

田真迅速翻身下榻,迫切地想要找人一起出去看风景。

“陛下!”

“陛下,我能看见了!”

唤了两声,竟无回应。

高广殿门,一束珠光斜斜照进,地面一片白,如同降了霜。

田真独立于殿中央,满腔热情逐渐冷却,变作隐隐的担忧,这回人情欠大了,不知道他现在怎样……

寝殿内找人很简单,除了那张榻,根本无任何陈设。

纵然如此,田真仍旧将每个角落都仔细扫视了一遍,确定他不在之后,便打算出门去寻找。

轻微的水声再次响起,似乎很近。

田真停住脚步,仔细倾听片刻,掉转方向循声走到榻后,探身将脸贴到墙上,哪知奇怪的事发生了——看似普通的墙,与别处并无两样,实际竟如同虚无,她整个人都穿墙而过了!

墙后,是她想也想不到的奇异所在。

空阔庄严的黑石厅,弥漫着熟悉的肃杀气息,厅内无多余陈设,唯有中央一池水,水波荡漾,散发着熟悉的冷幽幽的蓝光。

水花溅起,池中似有异物。

寝殿后还有这个地方?田真诧异,踮着脚尖走过去,边走边轻唤:“陛下?你在……”

刹那间,一幕震撼的场景映入眼帘。

那是……

那是什么!传说中的龙?是龙!

田真站在池畔傻了眼

池水清澈,一条巨大的赤鳞龙盘旋池底,有角有须,威风凛凛,鳞甲鲜艳似血,映着光华灼灼的蓝色水波,瑰丽无比。

仔细看,蓝光其实是自那龙身上散发出来的。

蓝波荡漾,拥着赤龙,那景象正常人见了难免都会被震慑住,所谓“叶公好龙”,不过如此,田真全身汗毛都竖起来了,两腿发抖,却是半步也挪不动。

那龙似已发现有人,睁眼朝岸上看来,双目炯炯如炬,令人胆寒。

“别吃我!”田真终于回神,情急之下朝它招手,弯腰作恭顺状,小心翼翼地赔笑,“我不是故意的,打扰,打扰……我马上走,这就走。”

她一边说,脚一边往后挪。

忽然,池中水“哗”地炸开,溅起足两丈高,点点洒落。

水花落尽,魔神现身池畔。

“陛下!”田真张大嘴巴。

“凤凰。”

发现池内的赤鳞龙已经消失,田真依稀明白了什么,试探:“陛下,刚才……是你?”

“吾在回复神元。”

此神是条龙!田真心肝颤抖,脚底不由自主地后退。

“嗯?”眨眼间,魔神的身形移至她面前,阴暗眸中有恼怒之色,“灰凤凰?”

故意在凤凰前面加个“灰”字,有提醒的意思,表示此神对自己的反应很不满,意思是你不过一只灰凤凰,胆敢嫌弃吾?

也难怪,多威风的一条龙,论形象,的确比灰凤凰光辉高大百倍不止,田真很能理解他的心情,救了人大伤元气,结果对方却这种反应,换成是谁都难免不平衡。

田真当即奉承道:“我的意思,陛下就……就算是龙,也……也是一条俊美英武的龙。”

“你畏惧了

。”

“没有,绝对没有!”田真连忙双手交握胸前,崇拜道,“陛下的原形太……威武,令我……敬爱!”

“虚伪的表情。”

骗过此神真的不容易,田真无奈咬牙,张臂抱住他的腰:“真的,无意中看到陛下的原形,我只是被震撼了,羞涩……”说到这里,全身汗毛都自动立正了。

魔神脸色略好:“你要习惯。”

“是,陛下,”咱抱的不是龙,不是龙……田真默念,尽量将注意力移到正事上,问道,“陛下为我解毒,要不要紧?”

“无妨。”魔神抬眸。

真无妨,也不至于现原形回复神元了,田真缓缓放开他,垂首道:“这件事是神界的阴谋。”

“吾已知晓,”魔神道,“你不必忧心。”

他果然知道,田真松了口气,跟着他走到外面大殿,只觉腹内饥饿无比,想自己不比先天大神,这么多天没吃东西,难怪受不了,于是连忙出门去找吃的。

刚走下七层阶,石山后忽然跳出一群人来。

“鸟女!”

“灰凤凰!”

田真先是吓一跳,接着喜笑颜开:“你们在等我?”

九死沧道:“你中毒,大家担心得不得了,天天都在这里等消息呢!”

古石护法拉着她瞧:“全好了?”

田真顿时热泪盈眶,与众魔抱成一团。

九死沧摸出个瓶子递给她:“绝顶好药,大哥给你留的!”

没等田真道谢,旁边的玉杨娇就伸手一把将他推开:“她是中毒,又不是内伤,你别让人家乱吃!”

九死沧道:“差不多了,吃点比不吃好

。”

“莽夫!”玉杨娇鄙夷,从丫头手里接过两盘香美糕点递给田真,“看你,瘦成这样,姐姐给你做了些糕点,可不是普通的,滋补养颜,最有用了。”

眼角余光瞟见远处一抹蓝影,田真愣了下才回神,连忙道谢

与众魔喝酒欢庆,直到神殿巨柱上的珠光熄灭,虚天入夜,田真才托着糕点回到寝殿。

魔神见状道:“低劣的体质。”

体质问题实在很敏感,它随时提醒自己与先天大神的差距,田真表情不太好看了:“魔宫体质好的很多,先天神体的也有,陛下要是嫌弃,我去找她们来!”

魔神转过脸,评价道:“低劣的体质,亦无太多坏处。”

田真忍不住“扑哧”笑出声。

魔神拎过她警告:“凤凰。”

忘记此神好面子了,田真就着手中的糕点咬了口,同时一个媚眼飞过去:“吾错了,陛下——”

……

魔神放开她。

跟着此神,品德修养得到提高,脸皮厚度也在不断增加,田真摸着脸感慨,真是无耻啊……

她坐到榻上:“陛下,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魔神道:“讲。”

“如果中毒的是九死沧他们,你救还是不救?”

“吾会还他们一个公道,让阴谋者付出代价。”

“陛下爱护部属,不救吗?”

“部属众多,吾之力量有限。”

真是不说谎话啊,中毒很容易,哪里个个都救得过来,田真忍住笑,站起来凑到他身旁问:“那我也是陛下的部属,陛下却救了我,我跟他们有什么不同吗?”

魔神抬头不答

田真换个问题:“如果是两个天王中毒,陛下会救吗?”

“吾儿谨慎,不会中毒。”

“如果是奂天女呢?”

魔神看她:“你介意了?”

狭长双眸,目光依旧锐利,洞悉一切,只不过其中的坚定似乎少了几分,隐隐有波动之感,看得人心悸动。

田真躲避他的视线,若无其事地道:“陛下救人,我哪里会介意。”

“口是心非的凤凰。”

“那陛下救不救她?”

“你希望吾回答会,或是不会?”

他把问题抛回来,田真反而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见她语塞,魔神道:“吾若回答不救,你相信吗?吾若回答救她,你不介意吗?她若真中毒,你会袖手旁观,还是劝吾施救?”

……

魔神总结:“无聊的凤凰,才会问这种毫无意义的问题。”

想不到此神平时少言寡语,口才却这么好,田真无言以对,嘀咕:“我就是无聊,我就是想听……”

“想听吾的谎言吗?”魔神面对她,“还是试探,想知道谎言背后的真相?”

“啊?”

“她是吾最忠心的部属,更是忠实的朋友。”

脸上的温度逐渐升高,田真扯了扯嘴角,最终弯上去了,矫情地将额头抵在他胸前:“真的,我真的没有多想。”

“是吗?”魔神很给面子地没有揭穿她,往榻上坐下,“夜已深,该睡了

。”

田真连忙坐到他身旁,请求:“我不想变回原形睡觉,陛下。”

“你之居处,已有人住。”

“陛下的寝榻很宽,我不会占太多地方……”

“胡言乱语。”

“那我去沧大哥那边过一晚。”田真站起来就走。

“嗯?”魔神双眸微眯,将她变回原形,拎在手中。

田真哪里肯就范,扑扇着翅膀。

魔神警告:“凤凰!”

田真继续拍翅膀抗议。

……

舒舒服服地躺在榻内侧,身旁还有个守护大神,田真比平时更快入睡,连做梦都在笑,大神也怕缠女,在他面前,坚持就能得逞啊。

直到半夜,殿外袭来的重重寒气将她冻醒了。

身下是冷硬的榻,寒意侵入骨髓,四肢几乎都已僵硬了,往常变回原形睡在他袖内,根本就没有遇见过这类问题。

此时此刻,田真心里最先涌起的并不是后悔。

睁眼,面前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更看不到人,那熟悉无比的蓝光竟然消失了!

恐慌瞬间蔓延开,田真急唤道:“陛下?”

“吾在。”身畔传来低沉的、略带鼻音的声音。

确定他没有离开,田真松了口气,忍不住连打两个喷嚏,紧接着一双手伸过来将她抱起。

“失去吾之庇护,冷了吗?”

广袖挡去风,怀抱透着暖,田真轻声问:“怎么……”

“功体略有折损,吾暂隐护体神光

。”

“是因为救我吗?”

等了片刻得不到答案,田真没有再追问,在他怀里安心地睡去

对于她为什么会中毒,魔神根本没有问的意思,田真也没有说。看得出来,此番解毒,他功体受损严重,接下来的日子,他多数时候都在沉思,回复神元,田真尽量不去打扰他,偶尔跟路小残九死沧他们玩耍。

经过诬陷事件,路小残也很识趣,不敢主动去寝殿见父亲。

田真搂住他捏他的脸:“小鬼,敢在你父皇跟前演戏!也不想想你才长几个心眼,你父皇活了多少年!”

“你真恶心!”路小残挣开脸,从她怀里钻出来,嘀咕,“我还不是想报仇!”

田真道:“你父皇信她还是信你?”

“我是看父皇很信你呀。”路小残转转眼珠,凑过来道,“反正你也讨厌她,不如我们一起想个办法把她赶走吧。”

田真哭笑不得,板起脸警告:“不许乱来!”

“你怕她会投去神界对付我们?”路小残道,“我听说她虽然是先天之神,法力却很一般,连父皇的十之一二都没有……”

田真往那小脑袋上拍一巴掌:“管好自己,再胡闹,我是不管的!”

路小残无奈,怏怏地走了。

田真叹了口气,横竖都是为他着想,有什么理由责怪奂天女呢,留她在魔界,他便会安全一分,虽然这样的想法很自私。

说曹操,曹操到,远处一抹飘逸的影子,比被灯光映得五颜六色的虚天夜空更加美丽。

“奂天女。”

“我来这些日子,从未有人像前日那般与我说话,凤凰,你很受欢迎。”

自从那日搬出来,她就没再进过寝殿,田真倒不好说什么了,想了想道:“天女贵为先天之神,大家难免存有敬畏之心,不敢亲近,等他们习惯,就不会将天女当外人了

。”

奂天女没有说什么。

田真道:“小残只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对于要重铸自己的人难免会不满,天女别跟他计较。”

奂天女微微一笑,道:“你不必担心,一个即将离开的人不会对他构成威胁。”

田真始料不及:“你……”

“我会走。”

田真想要挽留,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话说,半晌才问:“陛下知道吗?”

“我没有告诉他,”奂天女移近,“因为离开之前,我必须带走一样东西。”

听出不对,田真来不及后退,已被定在原地。

奂天女抬手,掌心亮起神光。

整个人在那光华的笼罩之下,巨大的力量袭来,全身血液随之乱蹿,胸口憋闷,五脏六腑如受熬煎,十分难受,与此同时,丹田似有数道气流正脱离控制,流散至全身,有东西被缓缓吸走。

田真骇然:“你……”

奂天女道:“放心,西殿下救回你的性命,我就不会让你死。”

不消片刻,内丹自田真口里滑出,飞至她掌心。

“你生气也罢,我这样都是为他好,你难道不在意他的安危?”奂天女合拢手掌,“此丹我带回去炼化,方能无事。”

失去内丹,田真变回原形。

事不宜迟,奂天女侧脸唤道:“小彩,走吧。”

身后全无动静,彩蛇并未如愿出现。

奂天女一愣,转身看去,只见那高高的石山顶已经站了个人,金边袍袖映着夜空,彩蛇低头伏在他足下,不敢多动

“奂天女。”

“殿下还是来了。”

“吾来阻止你犯错。”

“错?她的内丹是凤神的,殿下难道不知?”奂天女再也忍不住,摇头道,“当年陛下与太子率诸神合力设太上镜,失败多次,后来凤神舍弃内丹,才得以成功,使殿下受困数千万年,这粒内丹与太上镜有关,是个极大的变数,殿下留她性命也罢,内丹却决不能留!”

“你的心意,吾从未怀疑,”魔神道,“但放眼六界,谁还能将吾逼入太上镜?你太多虑。”

“无论如何,我不能留着它威胁殿下。”

“失去内丹,她再不能修得人形。”

“这比不上殿下重要。”

“奂天女,不要令吾失望。”

奂天女咬唇,半晌道:“殿下还是不能原谅我?”

“当年是吾父兄逼迫你,你受制于人,毫无过错,”魔神道,“吾入阵,并非全为救你,吾只是高估了自己,想要一试杀阵。”

太直接的话往往都伤人心,田真深有体会,想当初那句“吾不喜欢你”,多打击人,幸亏自己精神坚韧,否则早就望而却步了。

奂天女沉默片刻,反而微笑了。

脖子上一紧,田真不由自主地张嘴呼吸,就这当儿,那粒内丹迅速飞来,滑入腹内。

奂天女道:“我要走了,你或许有兴趣送我一程。”

恢复人形,田真自地上爬起来,见魔神仍无挽留的表示,只得点头答应。

奂天女盈盈拜下:“西殿下保重。”

魔神不语,转身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