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佳节,城中向来是要大摆花灯,欢闹一番,直到半夜,才安静下来。Www!QuanBeN-XiaoShuo!cOM

江川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打算明日上路,一想到就此离开,不免有些惆怅,当然,与故人分别总是一件有些哀伤的事情。

皓月当空,江川抬头,只见一轮冰盘悬挂头顶,夜空一碧如洗,四周的喧哗早已褪去,只剩下一片淡淡的静谧。

是美景,也是孤情。

人道是见景生情,江川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但面对如此的夜色,也不由得涌上一阵寂寞,胸口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压抑得难受。

背后的门开了,有人进来,道:“明月,清风,美酒,佳人,真是人家的极乐。”

这一句话,把江川的心情破坏殆尽,回过头来,只见恢复人形的狐言端着一个盘子进来,盘子上放着一只酒壶,两个酒杯。

江川气笑道:“狐言,你说的明月清风还罢了,那美酒佳人在哪呢?”

狐言笑道:“美酒在这里。”说着把托盘放在桌子上,“二十年陈老太雕,酒中极品。”

江川道:“那佳人呢?莫非是你?”

狐言嬉皮笑脸道:“我非佳人,您若是愿意,可以叫我‘佳狐’。”

江川瞪了他一眼,道:“没事就出去。”

狐言笑道:“我虽然没事,但是不出去,您应该出去——佳人在院子里。”

江川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站起来就要出门,狐言在后面喊道:“美酒,美酒。”江川转过身,端起酒壶出了门。

凌静飞坐在院子里,如同寻常。

不过,她今天并不寻常,因为往常一身半男半女的袍服已经脱下,换了一身标准的上衣下裳的水蓝色宫装,高挽仙髻,虽然素面朝天,然而皎洁的月光照在脸上,却比什么胭脂水粉都要典雅妍丽。

她斜靠在园中的藤椅上,宽舒的大袖下,露出尖尖的玉指,擎着一杯琥珀色的美酒,淡淡的酒香混合着一股莫名的幽香,在空中弥散开来。

江川来到院子里,脚步微微一顿,泛起一股奇怪的感觉,同样的月色,同样的寂静,自己一个人独处只觉得凄清,但是有凌静飞在眼前,却似乎在夜色里也漫出神秘的旖旎风情。

想来想,江川走过去,张口道:“哟,你这里有酒,早知道我就不拿了。”话刚出口,江川只觉得该给自己两个大嘴巴,说的什么玩意,但是又不知道好的应该怎么说。

凌静飞原本静静地,听到江川这两句话,不由得嘴角一勾,又露出往常那样似笑非笑的神情,道:“江兄,不,江兄弟,你也来赏月么?”

江川脸色一抽,这才想起来,原来自己比她还小上一两岁,虽然平时不注意,但是其实凌静飞叫自己“江兄弟”是没错的,只是为什么听着这么别扭呢?

江川打了个哈哈,不知道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才道:“你今天穿的很漂亮。”

凌静飞一笑,说道:“我只有这么一件像样的女装。”

江川觉得这句话没法接口,只得又转换话题,道:“明天我就要走了。”

凌静飞点头道:“我也是。”

两人对视一眼,都是相顾无言,过了好一会儿,凌静飞幽幽叹了一口气,道:“当初第一次见面,也是在这里,这个院子里。”

江川“嗯”了一声,回想起来,他其实在吉定府的酒楼上就见过凌静飞,不过当时擦肩而过,说第一次见面在这里,也不能算错。

凌静飞道:“我曾经问过你,我是不是不择手段的人,当时你没有回答,我自己回答的,我是。现在你能再给我一个答案么?”

江川抬头道:“还有这一出么?我倒忘了。”低下头,见凌静飞仍是盯着自己,无奈的一笑,道:“好吧,我可以回答你——你不是。”

凌静飞道:“这算不算人之将散,其言也善?”

江川道:“我不喜欢说假话,如果你是,我就不回答你了。什么也不说,就像当初一样。如果你想听得更详细一点,那么我实话实说——当初你曾经是,不过后来就不是了。”

凌静飞垂下头,轻声道:“愿闻其详。”

江川道:“我初见你时,你身上有一股戾气,而且被压抑的很厉害,所以外表看起来有很平和。正因为平和,所以我觉得你的戾气会不知不觉在外表和举止之外散发出去,比如说在行事和筹谋的时候。怎么说呢,我觉得当时你很绝望。”

凌静飞猛地转过头,目不转睛的盯着他。

江川道:“人在绝望的时候,往往会做事更狠,何况你还是那么聪明和果断的女子,没有被绝望扰乱了头脑,但是不可避免的,手段会更令人难以接受,如果说那时候的你,为了达到目标,采取什么可以称得上不择手段的举动,既不奇怪,也不能怪你。”

凌静飞长长地嘘了口气,道:“那么现在的我如何?”

江川道:“你还是很执拗,可是内心那口怨气已经消散,所以你没有再刻意追求什么,你可以用很果断的计谋做到想要做的事,或者用些小手段,但是已经不再那么不惜一切。比如你接近我,最初是用一种近乎玩笑的手段。我觉得,现在的你已经变得洒脱,也变得自如了许多。”

凌静飞始终微笑的听着,道:“慧眼如炬,江兄,没想到你是我的知己。”

江川道:“谈不上知己,只是你我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凌静飞道:“我比不了你,虽然你也有很多心结,但是始终能够掌握自己的内心,从未让它们打扰过你,你比我洒脱。”

江川笑道:“都让你看出来了,可见再洒脱也有限啊。”

凌静飞也笑道:“你不是说,我们有相似的地方么,既然如此,怎么会看不出来呢?”

江川道:“说的也是。”

凌静飞道:“你说的对,我有很重的心结,这一次去,我就是解开这个心结的。不解开它,我永远是为别人而活,解开它,我才能真正的找回我自己。”转过头来,静静地看着江川,淡淡道:“有些东西,因为心结未解,我始终不敢碰触,也许,等过了这一次,我就可以畅快的面对他了。”

江川轻声道:“为了得道成仙?”

凌静飞道:“为了修仙,证明我活着的意义。”

江川咕哝道:“修仙是活着的意义?我还以为活着是修仙的意义呢。”

凌静飞轻笑道:“你不懂得,如果不能修仙,我没有活着的理由。”

江川寒毛一乍,道:“何至于此?”

凌静飞陷入了回忆当中,道:“当初,我出身于一个相当悠久的世家。我爹爹痴迷于修仙,他常常对我们说,当年他曾经遇到过仙师,如果有资质,他已经是个修仙者了。所有的孩子中,他最喜欢我,因为只有我能让他珍藏的一块石头发出白光。”

江川道:“想必是灵石了。”

凌静飞点点头,道:“后来,我爹爹得罪了一个武林世家,他们家坐镇的先天高手找上门来,将我爹爹击成重伤,全家人被堵在家门口,灭门大祸转眼便至。我们家当时有一个密室,但是只能装下一个人,所以全家人只能留下一人。当时,母亲作出决定,最小的弟弟留下了,剩下的人都服毒自尽。”

“但是这个时候,垂死的父亲说话了,他坚定地说道:‘应该活下来的是静飞。只有她才有修仙的资质。门外那个先天高手太强大了,只有修仙者才能胜他。所以,只有静飞才是最好的人选。’说着,不顾大哭的弟弟,把我放进了密室之中,所以,我就是我凌家唯一的幸存者。”

江川轻轻叹息一声,凌静飞道:“你知道了吧,我不是年纪最小的,也不是男孩,在七个兄弟姐妹中幸存下来,甚至顶替了我弟弟的生存机会,只是因为我能够修仙。如果我不能修仙,我就没有生存的意义,我也对不起在大火中死去的十多口人的性命。当我一天天的修炼家传的法诀,却发现我自己根本无法前进一步,我真的疯了。为了能够换取一丝修仙的机会,我愿意付出一切,但是就算我付出一切,还是没有一丝机会……就如你所说,那就是绝望的感觉吧……”说到这里,她似乎陷入了当初的痛苦中,眼中慢慢朦胧起来。

江川无语,想说:就算不能修仙,你作为唯一的幸存者活下去,就是有意义的,就算对家族没有意义,但是对你自己,又怎么会没有意义?当然,不经历这种痛苦,他没资格说出什么冷静的话,所以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

凌静飞终究也不是个容易失控的人,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轻笑道:“这一次回去,我会杀掉他们全家,了解我的心结。以前的凌静飞,为了父亲和家族而活的凌静飞,就会消散,那时候,我想要的……”轻轻移开目光,道,“我会为我自己争取。”

江川忍不住道:“真的不用我帮忙么?”

凌静飞道:“不用,这件事对我太重要了,我想要做到最完美。你不要来啊,会吓到你的。”

江川莫名其妙的打了个寒战,凌静飞的手段,他虽然不能了解,但也能想象一二,无奈的一笑,道:“既是如此,我再送你一件法器。”拿出一枚银簪,这个银簪,还是很久很久之前,他从一个叫何第新的人那里缴获的,一直没有用过,这时候抽了出来,眼见凌静飞虽然梳了仙髻,却是并无首饰,站起身来,将簪子插在她发髻上。

凌静飞一怔,脸色忽变,一时嗔一时喜,突然抬手抓住江川的手,轻轻咬牙道:“谁告诉你,女子的首饰可以给人随便插戴的?”

江川愕然,凌静飞已然扑哧一笑,放开了他,转过身去,就这么一步步的飘然远去了,留下江川一个人,还站在庭院里发呆。

白狐趴在窗户上往外看,嘟囔道:“到头来,还是没喝上美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