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是黔素,说话的人也是黔素。

黔素说一切没有结束,这一切便不可能结束。

但这话,未免太过匪夷所思。

没有结束?这里的人都要死了,未几之后,可能这里只剩下女童和秦荀还有魔界一干人等可以活着了,二界的灾难也终于做出了一个抉择,魔界生仙界亡,难道不是么?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顿时,都放在了黔素身上。

黔素依旧没什么异常情愫,只是冷着一张脸毫无感情,看着非黎,道:“你是仙体魔气,用你祭二界界力,完全可以使得二界都存活下来。”

若姜的眼中起了一丝丝的光亮。

仙界……不会亡?她的珞笃,她的文鸢……都不会死?

但是……但是她太累了,太累了……眼皮好重……好像要闭眼睡过去,却又知晓一旦闭眼便不可能醒来,若是她没有预料错,一旦闭眼,她便会灰飞烟灭。

她渐渐攥紧了手,指甲渐渐掐紧血肉之中,她却发觉自己已经察觉不到疼痛了,身子好像越来越轻……好像要飘起来……

眼前一黑……

她在这一生的最后,只听见耳畔一声急切的“若姜!”,紧接着两声呼唤,她都再也听不见了。

永别了,这个世界。

她不知道,灰飞烟灭的感觉是什么样的。

只是她想说。

非黎。

非黎。

非黎。

非黎……

她只想念着他的名字到老,却不料竟是念着他的名字到死。

倒也算是了却她心愿一桩吧,她好像在闭眼前看到纷纷洒洒的六月雪从天空落下,那满天星似乎真的下成了一场六月雪。

她看到了一场六月雪,她很高兴……

是谁撕心裂肺?

是谁歇斯底里?

是谁气若游丝?

是谁撒手人寰?

只是记忆中,那一场花雨花雪如梦。

世人只知,那日天空漫天飞雪,落下一看却是满天星。

世人只知,那日接下来的,便是一场桃花玄都雨,哪怕是暖棚里精心护着的桃花都一夕落尽,空留憔悴枝头诉悲切。

红红白白,这时间最美的一场雨雪。

但世人不知,因为这场最美的雨雪,才会有凡人继续生存。

谁也不知晓,在那之前,是多么令人恐惧的一场浩劫,却被这漫天的花雨花雪,扑做了一场空。

忆梦如昔。

从此世上再无仙神妖魔,仙魔二界空留凡人。

然,这一切,青史古笺又怎么会有记载?一代人空,一切文明止于此,黄沙掩埋了曾经的一切繁华。

直到再有人烟。

黄帝蚩尤……大禹治水……夏商殷汤……唐宋元明清……

这后来的一切,世人皆知,却不知在那之前,其实还有一段繁华景象,但那些东西,早已经淹没于风沙之下,留下的子孙后代,也再不可能得知什么。

但,当年剩下的事情,也唯有当年的人方才知晓……

当年的人,虽已经化做黄土一柸,但记忆,却是永无止休地在故地徘徊。

那年,偌大的凡间某一处山涧中多了一户人家,本不是什么大事,但那户人家院中,却有大片大片的满天星,那户人家在山坡上,栽下了大片大片的桃花。

女人倚在男人的肩上,看着那一片桃花,眸中似乎多了追思的意味,道:“我还记得,仙姬同我说过,她最爱满天星,总渴求着有一日能瞧见六月雪,却不料……是那样的时候让她瞧见这平生第一回。”

也是最后一回。

男人轻叹一声,道:“你再莫多想,那日非黎亦是祭了二界界力,同若姜一样,只剩下半魂半魄,本应该神形俱灭灰飞魄散的,现在只怕也已经转世入轮回了,你还有得什么好担心?”

男人和女人正是珞笃与秦荀,但是他们如今已经是凡间四十岁的年纪了,也算是在凡间伉俪情深二十年。

秦荀接着道:“总归现在世上也再无神魔仙妖,两股界力消失以后,所有人的灵力灵气都消失了,从此也不可能长生不老,便都活在了凡间作了个平凡的凡人。”

珞笃摇摇头,扯起一抹苦涩笑容,道:“只是我想了二十年,想通了你我之间的事情,却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黔素要这么做。”

他只是轻轻拍了拍她,不再说话。

而不远处,一年轻男子一声似是不好意思又带着几分喜悦的声音响起。

“爹,娘,林姑娘说她愿意等儿子及冠了娶她。”

珞笃与秦荀皆是一怔。

不知不觉……二十年了。一生一世一双人,如今,儿子也快要及冠,快要娶妻了。

身后,一盏幽幽青灯。

结魄古灯。

……

繁闹街市,黔素牵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走在人群之中。

那小姑娘正是含岁。

含岁仰起头,看着黔素微微柔和些的面容,她的嘴角也晕开一抹笑意。

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黔素只有和她在一起之时,才会有现在的神情,否则,他也不可能因为含岁在仙凡间轮回,便一定要保住仙凡间。

命中注定,仙界同魔界的一战中,仙界会输。

即便是他安排若姜非黎相恋,即便若姜因此得到了寒冰之魄,但是命中注定仙界一定会输的,无论他怎么努力,也是如此。

所以,他安排若姜非黎相恋,从一开始,便是他的算计。

安排二人相恋,所以最后,非黎会为了让仙界一同存活下去,会祭了二界界力,结果魂魄散了个七七八八。

正因为若姜非黎二人互相影响,一点点将原本命中注定的局势渐渐脱离了原来的轨迹。

于是,仙魔二界都存活下来,他的含岁,他的含岁也能安全。

“黔素。”含岁渐渐垂下头,接着道:“几十万年前,我为你遭受造业被打散了几魂几魄转世入轮回,如今,你又为了我,再生造业,又让了一对有情人分散。”

黔素顿住了脚步,极其认真地将含岁的脸抬起,看着她,道:“你该知道,只要你活着,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况且,非黎若姜虽魂魄散了个七七八八,但我将结魄灯给了珞笃秦荀,结魄灯可以暂时保住二人仅剩的魂魄,而且二十年后,若姜非黎便可以轮回转世,而且在二人二十岁那年,剩下的魂魄也凝结的差不多了,二人便可找回所有记忆,又有我安排二人身份,这二人必定能再次相见。”

所以,若姜非黎……还有后缘!

含岁黔素亦是相视一笑。

纵然她不能长命不断轮回,纵然大部分时间她在他面前都只是个孩子,但是她的记忆一直存在,所以……她很高兴,能一直见到他,纵然她是在受罚被迫轮回。

岁月洗去了一切伤痕,二十年过去,若姜同非黎都以新的身份新的姿态来到这个世界。

她是永安国的帝姬,母后乃是永安国最尊贵的凰女皇后,一出生,便注定了她的血统是最尊贵,她的身份是最高贵的。

她浸染宫闱多年,从小冷眼看遍心机谋算。

他是天祁国的太子,母后乃是天祁国最尊贵的女子,凤仪天下的皇后,他是嫡长子,一出生便注定是太子。

他苦心算计多年,从小提防背叛从不信任。

原本深在宫闱中的二人应该永生永世都没有交织相见的那一刻,可造化弄人。

因着陛下实在太疼爱帝姬,觉着任何一个男子都配不上他的帝姬,又担心帝姬受苦受累,以至于帝姬如今双十年华都未曾嫁出。

永安国长帝姬上善若姜二十岁诞辰的那一日,也正是天祁国太子长孙非黎二十岁诞辰的那一日。

偏生,在那日之前一个月,天祁国太子领兵,以破竹之势,将杀到永安国帝都,也正是在这一日的前一晚,长孙非黎攻破永安皇城,打开永安宫城,直捣长龙,将一干皇族尽数囚禁起来。

上善若姜,正是在自己诞辰将至的那一日,从高贵的帝姬变作了卑微的亡国奴。

她无傲气,却又傲骨,一直不肯其余人等用兵器驱赶,她自己走!走入那阴冷潮湿的囚房。

那一双凤眸之中没有太多的凌厉与冷意,只有一片从容淡然罢了。

那时候,还差小半刻钟,便是子时,过了子时,便是他与她二十岁的诞辰。

囚房外传来一声声喧闹之声,隐约可以听出是有什么大人物来了。

紧接着,便有一众侍卫带着一华服锦绣的男子定定站在了囚皇族的囚房前。

他只是微微招手,便有侍卫打开了眼前的囚房铁门,他并不惧囚房中的脏污阴冷,依旧从容地走进,在每一个皇族面前经过,却唯独最后停留在了永安帝姬上善若姜的面前。

她一双凤目中的镇定从容在惶惶不安的皇族中格外耀眼。

长孙非黎定在她的身前,伸出手抬起她的下颔,却并不轻佻,直直对上她那一双依旧镇定如水的凤目。

子时已到,钟声从远处一圈圈回荡到了这阴沉的囚房之中。

二人眼中都未曾多什么异样神色,只是她与他唇边皆是渐渐漫开一丝笑容。

“你叫什么名字?”

“若姜。”

是,她是若姜,并非上善若姜。是他的若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