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中已放好一只大浴盆,盆深一尺,形似椭圆,还能容人躺下。wWW、QuanBen-XiaoShuo、cOM秋阳下热汽腾腾,恍如一道霓虹。容辉又仔细关好门窗,拉好慢帐,才放心梳洗。

他往额上搭了块棉帕,缓缓淌下。热水激体,酥筋软骨,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舒服——”干脆平心静气,闭目养神。

旁边还有一桶开水,水上飘着葫芦瓢。他待水凉了,就加上一瓢。优哉游哉,当真如乘云驾雾,羽化登仙。正自迷糊,忽听有人呼唤:“公子,公子……您的衣服买回来了!”语声清亮,犹在耳边,正是茶钗。

“她怎么进来了!”容辉出手如风,拿帕子捂住下身,一惊而起,见格窗外有道倩影,才恍然大悟:“小丫头功力不错,竟被她摆了一道!”松了口气:“我知道了,你放在窗下!”惊羞未定,语声兀自微颤。

容辉穿旧亵衣出门,才换了套新衣服。束发锡冠,克丝深衣,嵌玉大带,羊皮软靴。流光溢彩,明朗大方,正是文人装饰。他喜不自胜,发誓再也不脱下来。瞥眼看见盆边旧衣,于是撸起腰带,顺便洗了,留着以后再穿。

丫鬟们见他提桶出门晾晒,纷纷躲在远处偷瞧,又见他动作利索,手脚沉稳,的确本分,才相互点头。潇璇正好过来,颔首微笑:“大小刚好,看着精神多了!”

她梳着宝髻,金箍束发,紫玉作簪。耳坠金丝,珠花掩鬓。身上穿紫罗半臂,腰间围金纱大带。云边大袖,金绫长裙。克丝绣菊,文彩辉煌。秋阳下衣发飘飘,更添风致。

容辉循声回头,忽见花径上走来一位仙子,身后跟着一众俏婢,看得他欣然点头:“你要出嫁呀!”引得丫鬟们一阵轻笑。

潇璇凤眼微嗔,瞥眼见他裳下还露着半截靴筒,就提点他:“你腰带高了,往下放点。”

容辉羞红了脸,依言照做,却还露着足踝。潇璇接着说:“再放一点!”

容辉红着脸手扶腰带,又往下挎了一点,却还露着鞋面。潇璇有些不耐,蹙眉吩咐:“再放。”

容辉嘴里发苦:“再放,再放就沾到地了。”期期艾艾,又引得少女们掩面嗤笑。

“自己说话,谁敢嘲笑?”潇璇凤目生寒,疾风般横扫出去,见少女们齐齐屏吸低头,才悠悠解释:“下裳既要盖住脚,又不能沾地。只要常走板道,步伐平稳,襟底就不会脏,这叫风范。”

“纵然不沾泥垢,总会沾些灰尘。偏偏克丝光亮,稍沾灰尘,就十分明显!”容辉恍然大悟:“看来要维持这派风范,这身行头还得常换!”心中苦笑,依言照做。

梅钗上前给众人解围:“小姐,午饭摆哪里。”

“摆到中堂。”潇璇微微颔首,接着嘱咐:“下午准备马车,再点一千两银票,我要回趟家。你们去帮我找个人,‘汇丰钱庄’的大东家,石万鑫。”说完直去中堂,众少女齐齐应是。

“一千两,回家?山上盛传她出生‘国公府’,莫非是真的!”容辉惊疑不定,随后跟上。只是下裳放得太低,怕脱到地上,常想低头看看。

两个人对桌吃完午饭,梅钗端上两盏热茶,和一只克丝荷包,趁机回话:“小姐,车马准备好了,由我和杏钗服侍您去。茶钗和玉钗看院子,其他人去找石万鑫。”

潇璇颔首同意,接过荷包,微笑自嘲:“一大家子人,就指望每年两千石俸米过活,也不容易。我既然入了楚家族谱,也该帮衬帮衬。”

“三口之家,一天也不过一斤米。两千石,够六百户吃一年!”容辉会过意来,应声附和:“一两银子两石米,国公府一年一千两的开销,的确应该。”两个人喝完热茶,直去楚国公府。

厢式马车,罩着齐头平顶,刷得乌黑锃亮,显得十分沉稳。容辉穿了新衣,特意撩开皂幔,笑看城中风情。潇璇又嘱咐他:“国公爷老来得子,世子先天不足,身体羸弱。不知师父使了什么法子,让国公爷认我作了女儿,还入了族谱。世子爷拖到现在,身体也不见好转,你见了他少说几句。”

“病急乱投医,有人说就有人信,何况只是认个女儿。”容辉心中自嘲,安慰潇璇:“这就是缘分,别人求都求不来。”

“他既然认自己是‘国公府’的小姐,到时候就是低嫁高娶!”潇璇嫣然一笑,一丝阴霾恍如烟消云散。

公府门阔三间,纵深五架。金漆刷门,油光锃亮。兽面门环,虎虎生威。容辉见了,不住欣叹:“公府就是公府,大门就比你那中堂气派。”

潇璇白了他一眼,吩咐梅钗敲门。开门的是个老仆,戴着**毡帽,身穿灰棉夹袄,秋阳下哈欠连天,没精打采。

梅钗报了名号,老仆一怔,回头招呼:“小姐回府了!”说着推开中门,亲自牵马进府。

容辉近乡情怯,又拉上皂幔偷瞧。青石道旁,种了一排青松。葱葱绿绿,恍如一道碧屏。每隔一丈,又置着一对青石灯柱,整整齐齐,一共十二对,直徘到前厅阶下。

前厅横阔七间,纵身九架,东西各搭了两间抱厦。三层斗栱,彩绘鲜明。金漆大柱,光可照人。容辉见了,忍不住要抚掌欣叹:“气派,气派……”

“闭嘴!”潇璇沉声低斥:“你安分点儿,别像没见过世面的。”

“哥本来就没见过!”容辉低声嘟囔,整理衣冠。

马车停在垂花门外,梅钗搭好脚蹬,扶潇璇下车。容辉跟着跳下,四处打量。垂花门一间三架,也是雕梁画栋,光可照人。门阶四级,里面立着一面绢秀插屏,过去就是内宅。门前铺着条六尺板道,一边是来路,一边通向跨院。苍松翠柏之间,树影斑驳,浓荫匝地,曲径通幽。

屏风后忽然转出两个双髻少女,都穿着秋香色交领罗袄,橘黄色马面长裙,正是府上丫鬟。二人盈盈走来,裣衽行礼:“小姐好,夫人在中堂等您。”不急不缓,落落大方。

容辉暗暗赞叹:“不愧是国公府,调教出的丫鬟也比乡下的小姐强。”只见潇璇掏出两枚银锞子,一人塞了一个,笑着嘱咐:“两位妹妹拿去买花吧!”

两人笑着接过,又裣衽道谢,转身带路。容辉身为男子,深怕坏了规矩,不敢移步。瞥眼见潇璇招手,才低头跟上。

门里是个花园,阳光下菊花灿烂,丹桂飘香。虽乏于修剪,却更显自然。他走在鹅卵石径上,又见花树外建着红墙碧瓦,假山石厅,又叹为观止:“这样的人家,平时是怎么过日子的。”亦步亦趋,待转回正路,已在中堂阶前。

中堂横阔七间,纵身九架。也是红柱乌瓦,雕梁画栋。檐廊下花团锦簇,站着一排丫鬟,相互招呼:“小姐回来了!”“小姐回来了”……莺莺燕燕,好不热闹!

容辉吓了一跳,紧紧跟在潇璇身后,不敢多看一眼,走错一步。又见倩影晃动,一众丫鬟簇拥出个中年妇人。她戴了套雪银头面,穿着秋香色立领罗袄,外面罩了件克丝比甲,秋阳下光彩照人。

容辉暗暗欣叹:“这就是国公夫人,好大的气派!”却听那妇人说:“小姐难得回来,快请进屋,夫人和世子爷都在中厅等着。”竟然只是个有脸面的管事妈妈。仆人如此,主母何堪?正暗暗吃惊,又见那妈妈招呼自己:“请公子进屋喝茶!”

中堂专供招待亲属、至交和贵客,向来由正主居住。虽是七间九架,四周却隔了一圈檐廊,实际只剩五间七架。中间两架前厅,一架倒座,当中四架,便是中厅。

“我也要进屋?”容辉心头一凛,深吸一口气,跟进前厅,迎面摆着一面山水画屏,屏前摆着供桌,桌上放着珐琅塔炉,青花瓷瓶,端的是精雕细琢,溢彩流光。

供桌前又有一张八仙桌,桌旁摆着太师椅并漆木脚踏。下手交椅并茶几,又列了八对。座后垂着秋香色落地罗帐,微风中轻轻飘舞,恍如一道落霞。宫灯坠顶,金砖铺地,端是金碧辉煌。

容辉受宠若惊,庆幸换了这身衣裳,不然怎赶进这样的屋子。转眼见众丫鬟簇拥潇璇走进幔后,才坐了幔前末位。

丫鬟们端上热茶,果盘和点心,一口一声:“公子,您慢用。”恭敬热诚,礼遇有加。

容辉心中激动,飘飘然似要乘风而去。左手端起茶盏,右手食中两指夹住盖柄,学着潇璇的样子刮了刮浮叶,才轻轻抿了一小口,又觉得只有这番举动,才配坐在这样的屋子里喝茶。至于杯中滋味,却全没尝到。

茶过半盏,又有丫鬟出来通传:“公子,夫人要见您。”容辉深深吸了口气,一股清新直冲胸臆,正是上好的檀香。他稍理衣襟,站起身来,随她过去。

屏风旁挂着面流苏绣帘,帘后是一条六尺过道,直通后门。右边是东次间板墙,墙上挂着山水丹青。左边则是正厅,已用博古架隔开,架上珍玩玉器,琳琅满目。

珠光宝气之间,镂空出正厅陈设。南北对放着两张楠木正榻,下手各列着两张罗汉床,排成了两个“凹”形。中间还摆着一座珐琅塔炉,炉上香烟缭缭,端是锦绣辉煌。

入口在两座博古架间,又挂着一面珠帘。丫鬟撩帘相请,容辉深吸一口气,抬腿进去,只见正榻上坐着位锦衣老妇。她头戴金饰,穿着件鹅黄色大袖对襟褙子,鬓角微白,低眉垂目,看着容辉微笑点头,形容十分慈和。

容辉上前两步,躬身一揖:“在下李容辉,叩请夫人,万福金安。”只听柔声微笑:“起来,起来,快请坐。”

容辉抬起头来,才看见潇璇坐在老夫人右边,老夫人左边还坐着个青年,也正向自己微笑。他面白如玉,神色温和,穿着件宝蓝色茧绸直裰,英俊闲适,正是国公世子。

容辉心中赞叹:“贵族,这就是贵族!”又向他一揖:“世子爷纳福!”

楚世子柔声细语:“一家人,不必客气,快请坐!”精神萎靡,中气虚弱。

容辉抬头看去,果然是筋骨细弱,先天不足。心叹一声,坐到东手位上,又见众人无语,场面有些僵硬,不由看向潇璇。

潇璇巧笑嫣然:“母亲,您只管放宽心。大哥虽然羸弱,不也一直没病没灾吗?您在这么劳神,将来正要带孙子的时候,哪里还有精力!”

语声温柔,字字落在老夫人心坎上。老夫人眉开眼笑,抬手去拧她的鼻子,欣然笑骂:“你这个小鬼,也敢排揎你哥哥,真正让人又爱又恨!”瞥眼见丫鬟们沏上新茶,又指着她们说:“也的确是她们服侍得好,才让我省了几分心!”一唱一和,真如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