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云西来到傅倾饶院子的时候,她正一个人坐在院中石凳上静静地呆。旁边到处都是酒坛酒壶的碎片,还有几滩酒迹。浓郁的酒香飘散在凛冽的空气里,平添了几分寂寥。

他举步朝里行去。

鞋子踏到碎片上的轻微声惊动了傅倾饶。她慢慢侧过头,朝这边看来。直到楚云西走到她身前站定了,她空濛的眼睛才渐渐有了神采。

“唔,你来了。”她轻轻说道。

楚云西环顾了下四周,最终将视线定格在了她苍白的脸上,沉声说道:“你这是做什么?不知道冷么?竟是坐在石凳上!赶快起来!”说着一把将她拉了起来,已然是动了怒。

闻到他身上的酒香,听了他口中的话,傅倾饶浑身猛地一震。

她恍惚记起,有那么一个男子,喜好饮酒。他经常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和她说,小心着了凉,女孩子家若是受了凉气,对身子损伤甚大。

一旦想起,记忆便汹涌而来,止都止不住。脑海里全是他的笑容,或是讥讽,或是调侃。虽然看上去对什么都无所谓,实际上却十分认真。

她一下子就迈不开步了,抓住楚云西的衣袖,僵立在了那里。

楚云西察觉了她的不对,忙伸手半扶住摇摇欲坠的她,担忧地问道:“如何?是哪儿不舒服?”又探了探她额头,恼道:“喝了酒还受了凉,当心明日就下不了床了!”

傅倾饶仿若未闻,只是十指紧握,将手中他的衣衫生生拧成了一团。

努力放缓呼吸,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压抑住心中的感觉,平静地问道:“云西哥哥,你还记得那天晚上,我捡到的那包东西吗?”

她虽未明说是哪天晚上,是她透出的那股绝望和悲凉,让楚云西立刻想到了他救她的那一晚。

当时他功力还不到如今的一半深,想要背着她翻出高墙去,必然要去旁边的院子,踏着墙边的巨石才能成功。

将要出院门时,她看到了春生,顿时狂乱起来。他生怕她出状况,去到巨石上后赶紧将她放了下来,好生细细端详了番——他不敢让她直接站到地面上,那里的血太多,太刺眼,他怕她站不住。

就算是在巨石上,她依然不停地全身抖,牙齿咯咯地直打颤。

他不知所措,正要安抚她几句,却见她双眼蓦地圆睁,死死盯着巨石上的一处,半分也不挪开眼。他刚刚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她却已经挺直了脊背,一步一斜地走了过去,弯下腰,捡起一物。

她死死攥着它,片刻后,搁到怀里,好生收起。

从始至终,她都未曾开口说一个字。

那一晚的事情,楚云西一直默默地记在心里。就算那么多年过去了,只要傅倾饶提起那时之事,哪怕是这种很小的细节,他也能顷刻间就记起来。

当时他只以为她是看到了亲人某件遗物,生怕触及她的伤痛,没有开口询问。如今听她这样说,他顿时觉察不对,便说道:“记得。那东西是有何不妥?”

“没有。只是忽然想到了。”傅倾饶松开手,给他抚着衣服上的褶皱,低着头问道:“你会怎么对待仇人之子?”

楚云西沉默半晌,没有开口。

傅倾饶扯出个清淡的笑来,说道:“我不会对青岚他们怎么样的。我说的仇人指的不是你皇兄。”她揉了揉额角,叹道:“你就当做我问的是敌方将领之子吧。”

楚云西本就明白她说的不是楚涵宣,他不过是在等她讲出实情罢了。听她如此说,他只得深深叹了口气,答道:“除之而后快。”

“如果他不是坏人,而是好人,且帮过许多人呢?”

他沉吟片刻,道:“那便今生今世再不相见吧。”

“今生今世再……不相见啊……”

傅倾饶停了半晌,又给他整了整衣袖,转过身朝屋子行去。

她本就有些醉了,此刻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她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忙扶住了旁边的石桌稳住身形。低头一看,却是瞧见了那满地的碎片。

一个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刚刚段溪桥离去前的时候。

彼时她说了那些话后,便在他眼中看到了震惊和痛楚。

在那一刻,她突然觉得有些无法面对他。本欲转身回屋,谁知她刚摇摇晃晃站起来,他已经大跨几步迈到她的跟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急切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一连串地质问,让她昏沉沉的脑袋清醒了两分。

她使力甩了甩手臂,没能挣脱。他用的力气太大,她吃痛,就也有些恼了,当即哼道:“左少卿大人足智多谋,向来能从细微处窥得全貌。如今下官将话讲得那么明白了,大人竟是还听不出么?!”

段溪桥急红了眼,平日的神采飞扬全然不见。

“听不出!我怎么听得出?我只知道他们来了这里,然后再也没能回去。其他的,我全不知道!”他脸色煞白,死死捏着她的手臂,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会把她给弄丢了。

他眼中的急切触动了她,让她有了瞬间的迟疑。是爹爹和哥哥们的嘶吼声犹在耳畔,翠环和春生决然的背影又是那么清晰,她怎能不听、不闻、不看?

于是只能硬生生别过脸去,说道:“大人会这么说,显然是全想明白了,又何必来问我。”

她的声音太过冷漠,说的话又那么无情。段溪桥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凝视着她,仿佛第一次认识她一般。

虽说他时常动手动脚,还时不时出言相戏,但傅倾饶从来没怀疑过他的诚意。

是此时此刻,她却宁愿他把那些全当做儿戏了。这样的话,他眼里的痛苦或许便能少上一些。

许是她冷漠的态度终于激怒了他,许是自己的热情半晌没有得到回应,他恼羞成怒。许久后,段溪桥猛地松开手将她往前一推,他蹒跚地后退几步,立在了院中。

傅倾饶本以为他会就这样走掉,谁知他死死盯着她,突然开了口。

“我不管你是谁,你也别管我是谁。我只问你,你待我,是有那么一点点的真心在?”

那双桃花眼里波光潋滟,却不似平日里那样蕴含了无尽的神采,而是蒙了一层水雾。少了三分不羁,多了七分伤痛。

在这样的目光下,傅倾饶竟是挪不开眼了。

她默默地回望着他,本欲断然否认,断了他最后一点念想。是在这样一双眼睛的注视下,她所有的话都噎在了胸口里,张了张口,竟是半个字也说不出了。

段溪桥抚着额哈哈大笑,在院中无意识地来回走着。双脚踢到了酒坛酒壶,他不在乎;靴子踏到碎片上,他不关心。

直到笑出了眼泪,段溪桥这才轻轻摇了摇头,一撩衣衫下摆,走了。

傅倾饶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心中明白,他这一走,两人或许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本以为才相识不久,再不见便再不见了,大不了恢复到没有回京时候的生活。

她不明白,这般痛彻心扉的感觉,又是为了什么?

她本打算回屋去想,是心里疼得那么真切,她竟是站都站不住了。只得坐回原处,静等体力回复,到时再回屋去……

傅倾饶不知道自己怎么被楚云西送回屋的,也不知道自己在屋里又坐了多长时间。

待到金乌西沉,橙红的光亮在院中洒下一片暖色的时候,她才意识到,竟是已经过了那么久。

她动了动有些麻的手脚,一步步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怔怔地看着天边的夕阳。

就在此时,一个白衣的男子踏着余晖而来,步履坚定,神情萧索。

傅倾饶以为自己看错了,不错眼地望了过去,只觉得这是自己对着太阳看了太久,眼睛出现了幻觉。

是段溪桥真真切切地出现了。

他走到窗边,停下步子,与屋内的傅倾饶隔窗相望。

“我想了许久。”他叹了口气,声音已然嘶哑了,“我想,你待我还是有那么一点真心的。不然我质问的时候,你只要一句否认,我便彻底死了心,岂不一了百了?所以我想,你当时不是不想那么说,而是没法说服自己开这个口。”

“所以,我来赌一把。赌我在你心里到底有几分重。”

“今晚,我打算孤身去仙客居,看看那夹层里到底有什么东西。你也知道那机关有多严密,如果一个人去做这件事,必然无法全身而退,少不得要付出点代价。”

“子时。我等你到子时。如果子时前你去寻我了,今晚我便收手不做,只等往后有了万全的准备,再去一探。”

他勾了勾唇角,笑了下,不顾她的闪躲,在她眉心轻轻一戳。肌肤相触的刹那,他差点落了泪。

“记住,只有你一个人去,我才会收手。别让我看到其他人。不然,我无法保证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

于是……

继续不虐……【顶锅盖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