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刘大人是出了名的怕老婆。

他出身贫寒,少年时父母双亡,幸得同村的刘夫人娘家尽心相助,方才能不用担心生活琐事一心求学。几年后金榜题名中了状元,他立即回京与刘夫人完婚,几十年来不离不弃。

刘夫人从小被父母兄长捧在手心里,嫁人后又有生性敦厚的刘大人宠着,骄纵的性子一直未有收敛。

许多人替刘大人不值,但刘大人对此向来一笑置之,待刘夫人依然如故。

刚开始傅倾饶还想不明白为什么刘大人会喜欢穿那种中看不中用的鞋子,后来打听了下刘家的状况,就了然了。

应该是刘夫人喜欢,所以刘大人听从了她的建议。

说起来,傅倾饶小时候见过刘大人夫妻二人好些次,只是那时候年纪小,记不太清了,惟有一回相遇之事,记到如今。

那时候她才六岁。元宵节那天,大哥抱了她出去玩,正巧刘大人夫妻二人也出来游玩,就在路上碰到了。

当时他们没看到兄妹俩,刘大人不知说了句什么,刘夫人追着他打。刘大人捋着胡须哈哈大笑往前跑,看见兄妹二人又忙驻了脚,微微赧然地和他们打了个招呼。

就耽误了一霎霎的功夫,刘夫人已经追了上来,手掌就拍到了他的背上……

虽然过去了十多年她不太能想得起刘大人的相貌了,但她依然记得刘大人脸上毫不作伪的满足笑意。

只是那时候她太小,不懂事,还指了刘大人对大哥说:“大哥你看刘爷爷,被打了还笑得那么开心。”

大哥戳她让她小声点,刘大人不介意地摆摆手,说童言无忌。刘夫人听了倒是很高兴,顺手从街边摊子上买了一大把糖,全塞到了她的怀里……

那糖虽然不如家里陈妈做的好看,但是出乎意料的香甜,小小的傅倾饶就将这事记了许久,想着什么时候再遇到刘夫人打刘大人便好了。有糖吃。

如今十几年过去,她早已记不起糖的味道,反而是夫妻二人之间简单的幸福满足,记忆犹新。

那时的刘夫人多么开心快乐,和眼前这撒泼耍赖的老妪判若两人。

其实近距离面对嚎啕大哭的刘夫人,傅倾饶也觉得被吵得耳膜生疼。可是,她却实实在在地羡慕面前的这位老人家。

最疼爱自己的人逝去了,能够在众人面前毫不遮掩地哭出声、毫不遮掩地表达自己的哀痛,这真是一种极大的幸福。

她求都求不来、盼都盼不到的幸福。

许是因了这份羡慕,亦或是不愿看到这样一位被呵护着过了大半辈子的老人家、末了却要在大庭广众下被人暗暗嗤笑,傅倾饶想要劝劝她。

当年发生了一件事,那时候刘夫人闹得十分厉害,刘大人左右为难解决不了,很多人试着劝解,也都没能成功。最后还是大哥去劝了刘夫人,那事方才得以解决,平息下来的。

二哥跟她讲起过,当时他说大哥是怎么做的来着……

傅倾饶往前挪了挪,坐得离刘夫人近了些。

她缩缩身子,双手环住膝盖,下巴抵在膝上,用只有刘夫人能听到的音量轻轻说道:“我很小就没了母亲。好在我还有爹爹和哥哥。”

沉浸在回忆中后,耳边的嚎啕之声便好似听不到了,满心想着的,都是那时候满满的幸福。

“爹爹很少在家,小时候都是哥哥陪我。他不懂得怎么哄我,所以凡是我看了能笑的,他都去做。有一次夏天的时候我非要坐在树底下听蝉鸣,身上被蚊子叮了许多个包都还不肯回屋。哥哥没办法,说如果我肯进屋,他就学蝉叫给我听。我进屋去了,然后他真的学了。”

自那时候起,她每到夏天就要逼二哥学蝉叫。二哥拿她没辙,就关了屋门学给她一个人听。在外人面前风流倜傥的少年郎,却为了博她一笑,跳到桌子上椅子上吱呀吱呀地乱叫。

傅倾饶歪歪头,嘴角扬起个开心的弧度,“其实他学得一点都不像,太难听了。可我没告诉他,怕他以后再不肯叫了。”

她脸上带着清浅的笑意,偏偏眼神中隐隐透着绝望。刘夫人停下了哭声,注意到了她说的是什么,不由自主凝神细听。其他人见状,也次第安静下来,却听不清傅倾饶的话。

“别看我现在那么听话,小时候可皮了,什么都不听,哥哥教我教得很辛苦。有一次我哭着闹着不肯写大字,哥哥实在没辙了,就把我锁在了他的书房,说不写完字不准出去玩。我气急了,把他桌上摊开的书全撕了。本来还想着要不要点个火呢,结果还没找着火折子,哥哥就因为舍不得关我太久打开门了。看见那些碎纸,他也不骂我,反而问我关那么久饿了没,要不要吃些点心。”

那年,她四岁,镇日里只想着玩,根本体会不到兄长的良苦用心。

温文尔雅的大哥,整天被她的顽劣气到胸闷,却只会无可奈何地笑,一遍遍劝她听话,好好跟大哥学功课,好好跟二哥练箭术。她不听,朝他嚷嚷,他也没辙,只是好脾气地劝,连对着她摆出凶恶的样子都舍不得。

那次她做得那么过分,把他的宝贝书给撕了,他却只是唉声叹气地在那边自责,说往后再也不关她了,对她半句重话都没有。反倒是她,明明做错了事,还抹着眼泪指责大哥。

“爹爹就没那么好了。每次回家,都要检查我的功课,哪里不好就要打手心。啊,你不知道,他凶巴巴地往下抽,打得我可疼了,都肿起来了。那时候我恨死他了。”

看着爹爹把她手掌心打肿了,坚忍的大哥当即就掉了泪,二哥拿起弓箭就要跟自家老爹拼命……

“我那次疼狠了,发誓要捉弄爹爹,就晚上捉了只老鼠跑去找他,想放他**吓吓他。结果刚进他院子,就听见旁边一间屋里有动静,便过去看了看。谁知是爹爹没点灯,在和母亲的牌位说悄悄话。”

她从不知道,一向硬朗孤傲的父亲,竟然也会说出那么柔软、那么悲伤的话。

“他对娘说,他对不起她,可是子不教父之过,他不希望我以后长大了还是这般不服管的性子,那样容易吃亏。”

她想笑,嘴角努力了几次,都没勾起来,“……可是我根本体会不到他的苦心,还是把老鼠放他**了。”

然后第二天,大哥二哥抢着说是自己放的,结果爹爹压根不信,又打了她一回……

傅倾饶还想说些什么,可是心里一抽一抽地疼,激得胸口发闷,喘不过气来。她握拳锤了锤心口,还是没法缓解,只得张开嘴大口吸气。冰凉的气体入喉,又苦又涩。

“后来呢?他们怎么样了?”有人轻拍着她的背,给她顺了顺气。

“后来?”傅倾饶舒服点了,有些恍惚地抬起头,正对上刘夫人苍老哀戚的面容。

“没有后来了。都死了。”傅倾饶语气平平地说道:“死得干干净净的,一个都没有留下。”

没人知道最初的那几天她是怎么过来的。荒芜入骨,恨不得把自己杀掉,偏偏还不能辜负兄长们的一片苦心,硬逼着自己不能死不准死……这种滋味,多想起一次,就像是又将自己在烈油里烹了一回,灼得每个毛孔都在叫嚣,疼得不知身在何处。

“哎呀,血!”有人惊呼道。

傅倾饶低头看了下,才发现指甲把掌心给掐破了,鲜红的血珠子滚落下来,染红了一小块地面。

浑不在意地在身上蹭了蹭,她抿了抿唇,“父亲和哥哥都死了,但是他们希望我好好活着,所以我好好活着了。您也是,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好好活着。您也是。”

傅倾饶认真地看着面前的老人,喟叹道:“天那么冷,地那么凉,如果刘大人知道您为了他而冻坏了身体,不会开心的。”

她站起来,微微躬下.身搀住刘夫人,努力压制住心底无望的寂寥,放柔声音说道:“您回去吧,我向您保证,一定会找出凶手的。”

她双手慢慢使力,刘夫人顿了下,竟是就着她的手站了起来。

旁边的刘家后人忙上前来扶住刘夫人,刘夫人拍拍傅倾饶的手示意她不必跟着了,默默带了人折转了往旁边行去。人群之中,那个年迈佝偻的身影在这一刻显得尤为瘦弱无助。

行了几步,刘夫人突然停了下来。

“你家里人……是因为天灾还是*?”

傅倾饶嘴角扯出个讥讽的弧度,转瞬即逝,“天灾*又有什么区别呢?”

“十几年前我脑子犯浑,差点铸成大错。好在有个年轻人劝住了我。那也是个好孩子,可他……”

老人家话到一半突然截断。

红肿的双眼默默望着天边飘过的云,半晌,她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说道:“罢了。好人不长命啊,好人,都不长命啊。”

傅倾饶听出她方才指的是谁,拼命忍了半晌的眼泪,猝不及防就流了下来,忙转过头,轻轻拭去。

失去至亲的痛苦,像是在跳动的心脏上硬生生地剜去一块,血淋淋地疼。

再次将心剖开,傅倾饶身心俱疲,特别想念乔盈,随便找了个借口应付过身边的几个同僚,去马厩牵了匹马,独自去了乔家鞋庄,准备边等乔盈边平复心情。

也是她运气好,乔盈在外的事情办得顺利,竟是提前回来了。这时傅倾饶才喝到第二盏茶。

“外面也不知道怎么了,大动干戈的,进个城还要查很久,跟盯着找杀人犯似的。咦?你的手怎么了?”

“没什么,一个不小心,给掐狠了。”

乔盈看见她擦在身上的血迹,狠狠瞪她一眼,警告她下次小心点可不准再弄伤自己,就将她叫进里间,边给她包扎伤口边和继续抱怨方才的遭遇。

刘家人闹了那么一出,京城好些人已经知晓了刘大人的死讯。可乔盈一早出了城,还不知城内闹出的大动静。

傅倾饶不想谈这件事,伤口处理完毕后亲手给乔盈倒了杯茶,硬生生转了话题:“刘大人前几天在你这里订了鞋子?是谁来订的?”

乔盈小口小口地啜着茶,顺口答道:“还能有谁?刘大人亲自来订的呗。当时都要打烊了,伙计们都走了,还是我亲自招待的他。”

眼看傅倾饶神色一瞬间古怪难看起来,乔盈顿觉不对,将茶盏搁到一旁,压低声音问道:“可是有什么问题?”

傅倾饶慢吞吞说道:“刘大人几天前已经去世了。”想了下,又补充道:“分尸。今天查得严便是因了此事。”

乔盈一下子脸色惨白。

她双手搁在膝上端坐着,凝视着窗外的红梅静静地想了好一会儿,十分肯定的说道:“不可能的,因为那天来订鞋的,就是刘大人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