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闻言,向来冷冽的面容稍稍松动,露出一丝淡笑,斜斜上挑的眉眼间光华流转。

“你歇着,我去给你拿来。”他并没有去柜子那边,而是转去了外间。

他向来不多话,傅倾饶早已习惯,也不问他东西放在何处,由着他去。她则自顾自躺倒,暗自思量其中的关窍所在。

突然,外间传来衣袂翻飞的声音。

傅倾饶瞬间清醒腾地下站起身来,大跨几步走到外间,正好看到十一从房梁处轻轻跃下那一幕。

她顿时火了,拽着他把他按到了凳子上坐下,低吼道:“你这才好了多少?想死也不需要用这招啊。”

十一拉过她的手,将一个冰凉的物什搁在她掌中,说道:“此物不宜让他人发现。”

傅倾饶仔细地将手里的东西翻看了几遍,发现上面刻了些她看不懂的文字,除此之外,也不过是个断了的用作配饰的小剑,好像并无其他特别之处。

十一指了上面的小字说道:“你看不懂很正常,这是图麓族的文字。”

“图麓族的文字?”

傅倾饶喃喃说着。她想起那少年口中称她为‘南人’,当时就怀疑他是宏岳国之人了,只是不太肯定。忆及阿关佩在腰上残缺的配饰——那上面还留有一把两寸长的刀和剩下的小半截剑,合起来的话,原本应是一刀一剑,再加上那些文字……

一个念头飞速闪过,她讶然道:“难道这个就是图麓第一勇士的象征配饰?历代第一勇士不都是效忠于宏岳国的王族、守在他们身边的吗?他怎么会在这儿!”如果真是这样,那少年的身份便十分可疑。

她最后一句指的是阿关那帮人,十一却当成了是说这块东西。

看着她认真的模样,他目光中流露出赞赏之意,“不错。此物是我被他们围击时从其中一人的腰间折下。那人力气很大,使的是一柄长逾四尺重约百斤的长刀,名唤阿关,正是他们今年选出的第一勇士。”

听到他对阿关武器的描述,傅倾饶终于知道与阿关对战时那种怪异的感觉从何而来了。

阿关使惯了巨刀,这次与她交手却用的是柄寻常大刀,想来是为了不暴露身份。但这样一来,他武器不趁手,刚开始时就有些发挥不稳,待到后来熟悉了手中刀,他的本事便也显露出来。

她想通之后,思及一事,心里头又沉重了些。正想跟十一说,抬眼一看,就见对面之人已一撩衣袍站了起来。

眼看他已经去到里间,傅倾饶忙喊道:“东西还没拿呢。”

十一轻描淡写地说道:“你收着罢,我也无甚用处。”

傅倾饶捏着小剑又看了片刻,方才将它收好,拿着碗筷走到里间。

十一正端正坐在床前,双目凝视地面,竟是在出神。听到脚步声,他方才举目看去。

傅倾饶无视他的目光,将吃食倒到碗中,又把豉汁排骨和莲藕汤搁到他面前。

十一将视线转到眼前的两只碗上。看清里面的东西后,他低低笑了声,又沉沉地叹了口气。

少了他的注视,傅倾饶顿觉心里轻松许多,方才不好开口的话此刻也顺溜起来,“明日我寻机去找秦大人,将你的事告知于他。”

十一正淡笑着端起莲藕汤准备喝,听了她的话后,那笑意就停在了他的嘴角,片刻后,慢慢冷了下去。

“你这是要急着赶我走?”

平日里他与她说话时,虽总别扭着,却也温和,低沉醇厚的声音一直带着抚慰人心之力。

如今他放冷了声调,她才知道,原来这人真的是能冰寒到了骨子里的。

“怎么会,”傅倾饶不自在地拨了拨头发,坐到凳子上,拿起个馒头复又放下,“我今天和阿关打了一场,还跟他主子说要彻查与他们有关的一个案子。今日我惹恼了他们,那些人少不得会盯上我,你再住在我这里就不安全了。”

虽然她不太清楚那个凉薄的少年到底是谁,但她确信,既然那些人会主动来伤十一,那么十一对他们的身份必然也心知肚明。

果然,听到她的话后,十一的神色微变。

他将碗重重搁下,里面的汤汁荡出了碗沿,洒到了地上。

“你是怎么搞的?去招惹他们作甚?你知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胆大妄为也要有个限度!平日里怎么任性都可以,碰到那些亡命之徒你怎还不知收敛!”

他性子隐忍坚毅,极少发怒。因此一旦反怒,那就是气狠了,一般人都顶不住。

傅倾饶讪讪地说道:“我这不是看到他们不把人命当回事么,总得……”

“知道他们会随意伤人你还特意去招惹?谁给你的这个胆子!”

一串话说完,他掩住口,急急咳了几声。

傅倾饶怕他的伤有变,忙跑过去给他顺气,被他一把推开。

“自己的命都不懂得珍惜,又何必来担忧我这点伤!”

望着空落落的双手,傅倾饶也彻底恼了。她本就不是性子和软的,不过是多年强行压住顽劣的性子罢了。

此刻她死死瞪着十一,口中连道了三个“好”字,怒极反笑。

“谁不惜命?你知不知道我这条命是怎么换来的?我不惜命……呵……你当我愿意找死?你是不知道他们害死的是谁!是个有孕的妇人!孩子都快足月了!一整条街的人,就我一个人看清了那些凶徒的模样。我不去找他们,谁去?你么?你厉害,你有本事,你武功高强死不了,那你去找啊!你来替她伸冤啊!如果你能办得成,我就服了你,任你打任你骂,我绝不还手,也不反驳一个字儿!”

十一双唇紧抿,僵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傅倾饶怒火中烧,还想说你真看不惯就走啊,走了就别回来。可瞧着他一身的伤,她到底没说出口,恨恨地跺了跺脚,自己转身出了门,跑了。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傅倾饶百无聊赖,边踢石子边往前走。本打算去找乔盈,又怕她会多想引她担忧,正踌躇着,就听到有人唤她。

循声看过去,傅倾饶有些哭笑不得了。

竟然是秦点暮。

“秦大人怎会在这里?”傅倾饶上前问道。

秦点暮笑了,“这话该是我问你才对吧。”他指指旁边一座宅邸,“那是我家。”

傅倾饶望见上面的“秦”字,拍拍额头,哂笑道:“抱歉抱歉,想事情呢,走迷糊了。”

秦点暮关切道:“你还好吗?怎么脸色不太对劲。可是有什么事?”

如果早几个时辰在这种环境下遇到他,傅倾饶肯定将十一的事情和盘托出。可方才为了十一离开之事两人刚刚吵了一通,她也拿不准这个时候告诉秦点暮是好还是不好,就暂时按捺下了,转而说道:“我听说京兆尹大人出了事,本想跟去看看,可段大人不同意,我就只好自己猜测一番了,谁知想着想着就到了这里。”

说起这个,秦点暮的神色也凝重起来。

他叹息道:“这事怪我。若我将他一直拘在刑部,或许就不会出事了。”

原来秦点暮虽说听了段溪桥的建议将京兆尹审讯一番,却认为段溪桥采取的法子太过激进。在他看来,皇帝不过是想敲打京兆尹而已,完全没必要将他拘住,故而审讯完后,他就将京兆尹放了。

谁知这便出了事。

今日和段溪桥碰面,被对方明嘲暗讽一番,他才知晓段溪桥的做法另有深意,但为时已晚,事已至此无法挽回了。

思及这一点,秦点暮还是有些懊悔,想想段溪桥讥他“性子太过绵软”,倒真有几分道理,不由苦笑。

傅倾饶不知他心中所想,见他不愿多提京兆尹之事,也不强求。两人本就不太熟悉,傅倾饶便寻了托辞离去。

闷闷地继续前行,不知不觉竟是绕回了住处所在的街口附近。傅倾饶望着夜空中斗大的月亮迟疑了一霎霎功夫,正下定决心准备回家,突然手臂一紧被人抓牢。

她脸色一变正要回击,耳畔便传来了十一略带黯哑的声音。

“别闹了,天那么冷,赶紧回去。”

傅倾饶顿时哭笑不得,低吼了声“你放开我”,见他还不松手,只得十分无奈地说道:“我这不正准备回去么?如果不是你忽然冒出来,”她朝被抓的手臂扬了扬下巴,“我现在差不多已经在屋里了。”

十一不吭声,依然抓住她不放。

傅倾饶被他气得没辙,说道:“我在前面你在后面,你看着我回去,这总成了吧?”

他这才松了口气,缓缓答了个“好”字。

虽然两人都开了口,但是对于方才之事,竟是齐齐选择了避而不言。一时无话可说,俩人一路沉默地回到住处,又沉默地换了药,最后沉默地睡下了。

本以为同住一个屋檐下的日子还得持续段时间,谁知第二天一早,发生了点事情,十一却不得不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