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约莫四十岁的年纪,身材高大瘦削,五官凌厉宛若刀刻,下巴上的胡茬已经冒了出来,嘴角带着一抹笑容,现出讥诮的冷意。

他见傅倾饶看过去,将笑容稍稍收敛了点,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将酒杯拍回桌上,他拿起酒壶旁的几本书册,起身准备要走。傅倾饶见状,忙大跨了两步走到他桌前,一把按住他的书册,顺势坐到了他的旁边。

那人眼中的寒芒一闪而过,冷了声音说道:“小公子这是何意?难不成还想为那些人喊屈不成?”他看一眼依然在高声吆喝着喝酒吃肉的汉子们,极为不屑地哼道:“不过是一群图些口舌便宜的莽夫。只会缩在这里跟个孙子似的装乌龟瞎嚷嚷算什么本事!有种就亲自上战场杀敌去!”

傅倾饶浅笑道:“他们心有余力不足,郑大将军又何必咄咄逼人?”

郑北凌双目骤然森寒,冷着声音问道:“小子,你是何人?怎会认识我?”

傅倾饶不过看他一眼后又发觉有些眼熟,稍稍试探一下,没想到真的是他。惊愕之下,她忙微微垂下了头掩去神情的细微变化,笑道:“前些日子我与将军在酒楼曾有一面之缘,难道将军竟是不记得了吗?”

那日她和二丫在酒楼吃饭时,看到了铜里乡外曾经追捕过她的那些人。当时她疑惑那些人的身份,有个声音提醒她,他们是皇帝近卫。

刚刚她正是认出了这个声音,方才惊讶不已。

只是她没想到,循着声音去看人时,才发现此人不只声音听过,相貌竟然也有些眼熟,依稀是多年前见到过的。故而斗胆一试。

却没料到竟然是真的。

郑北凌仔细回想了下,狐疑地问道:“你是当日隔壁雅间的那个?”

“正是。”

傅倾饶干脆地答了他。

郑北凌乃是护国公温常青麾下四大副将之一。当年父亲那么信任他,她便也没必要在这些小事上故弄玄虚。

没想到郑北凌见她这样不假思索,不但未曾放松警惕,反而慢慢收敛起了笑,露出一丝凶光来。

傅倾饶暗道不妙。虽不知他这样大的敌意从何而来,却也不可在此时弱了气势,只得默默地回望着他,与他对峙。

郑北凌放在书册上的手慢慢收紧,低声哼道:“你千里迢迢从京城一路跟踪我到这里,倒是有心了。”声音凛然,已然起了杀意。

他这话说得阴冷,若是旁人,怕是要吓得腿抖了。

可傅倾饶听了他这一句,方才弄明白他这般表现到底为何,反倒不像方才那般紧绷了,而是有些哭笑不得。

快速打量了下两人现在的情形,傅倾饶发现他眼角余光在盯着两人一起按着的书册,顿时有些明白过来,忙松开手,说道:“我不过是看将军要走,情急之下才扣住此物想要留将军多说几句话,没想到误打误撞竟是碰到了将军心爱之物,还望赎罪。”晃了晃双手,表明掌中空无一物,她又说道:“下官不过是刚巧也来了北疆而已,并未尾随将军。当日之事,还要多谢您的提点。”

她这最后一句,便是说的那日雅间时发生的事了。

郑北凌将信将疑地将书册拿起,上下打量她一番,问道:“我是急着赶回家过年。你又是为何在此?”

傅倾饶不知段溪桥日后会拿什么案子作为她来北疆的借口,如今情急,只得随便揪一个来凑数了。

心念电转间,她依稀记得前些日子在刑部的时候,听人说起北疆这边有孩童离奇失踪,至今未曾寻回。如今无甚借口好圆过去,便道:“这附近是不是丢失了小孩子?年后这案子极有可能摊到我头上。我家中已无亲人,在哪儿过年都一样,索性提前来看看。”又低着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是想着这些家庭没了孩子肯定过不好年,二是,若是我能提前破了此案,少不得能得个功奖,日后评绩效时,也算是个助力了。”

若她只说冠冕堂皇的第一个理由,郑北凌或许还会怀疑她。可听到她那第二个理由,郑北凌心下了然的同时,又有些忍俊不禁。

“你倒是实在。做个好事还得掂量着来。这也罢了,竟还能说给人听!奇了,奇了。”

傅倾饶讪笑道:“倒不是下官实在,而是将军的铁拳闻名天下,下官怕不说实话过不了将军这一关,那便要横着回京了。”

“不要再说什么将军不将军的了。都过去十多年了。”郑北凌拍拍桌案,重重叹息了声。沉默半晌,他忽地说道:“那个案子,你别管了。查也查不出什么来。”

听他如此说,傅倾饶琢磨了下,低声问道:“可是有人想掩过去?”

“你道我为何大老远地又跑去了京城?为的也是你说的那些个案子。那么多可爱的孩子,怎么就不见了?至于你刚刚问的那个问题,”郑北凌扬了扬手中的册子,嘿地阴森一笑,说道:“谁知道呢。”

傅倾饶当初听人偶然说起那个案子,不过是旁人几句话的闲聊,并未提及具体细节。

听到郑北凌这样说,她不禁窒了窒,有心想要探究一二,谁知郑北凌忽地换了话题。

“那天我看到你身边坐了个小姑娘是吧?”他比量了个高度,“坐着有这么高。”他又大致描述了下二丫当时的穿着。

傅倾饶这才明白过来,当时郑北凌隔着珠帘看的是二丫而不是她,不由自嘲一笑。继而想到二丫,神色顿时黯然起来,颔首说道:“是的。”

“呵,那些失踪的孩子,和她也差不多大,差不多高。”

郑北凌轻轻念叨着,闲着的那只手忽地握紧,又忽地松开,显然是在犹豫着什么。

半晌后,他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有件事我不知当不当和你讲。不说,我心中难安。说了,我的威名怕是就要这么没了。”

傅倾饶不知该作何表情好,只得绷着脸望着他。

郑北凌拿起桌上剩下的大半壶酒,猛灌了了两口,重重将酒壶砸到桌上,用手背抹了下唇边的酒渍,“那天我看到一帮人将那小姑娘带走了。就是那日从酒楼下面经过的那帮人。”他抬眼看了看傅倾饶,“你还记得吧?”

傅倾饶点了点头。

当然记得。

皇帝近卫。

“我看那些人的眼神,就知道他们动了杀念。我知道他们想杀那个孩子。可是我犹豫了很久,没有过去救她。”他又看了眼傅倾饶,快速地低下了头,似是在和她说,又似是在喃喃自语,“我没有过去救她,我竟然没有过去救她。征战沙场多年,我一次也未曾惧怕过死亡,可是那时候,我居然没有过去。如果大将军知道了,军法处置我一百遍、砍死我一百遍,必然都不解恨!”

他这样说着,声音竟然有些颤抖,忙又灌了一口酒。

许久后,他长长地舒了口气,颓然地往后一靠,“别叫我什么将军了。没有领着兵的我,不过是个残废的普通人罢了,能做什么?你也是如此。小孩子家,别管那么多了。那些事情,不是你能管的。”

他说着,不由地斜睨了那几本书册一眼,忽地捏紧它们往桌上一抽,像是想要把它们全部斩断。又紧紧攥着,似是怕它们丢失一般,丝毫也不放松。

傅倾饶看了眼那几本册子,问道:“这些东西,将军是从哪儿弄来的?”

郑北凌闷头喝了几口酒,不赞同地摇摇头,“别管。我说了,你别管。”

傅倾饶见他满是自悔,全然没了先前那股子气劲,虽然心痛至极,也依然说道:“那种情形下,他们那么多好手在,将军就算过去,也不过是白白搭上自己的一条命罢了。我明白。”

郑北凌沉默半晌,许久都未再说一个字。

可是他口唇不断地开合,分明在一直默默地说着同样的三个字:对不起。

走出酒楼,临分别前,郑北凌忽地叫住欲走的傅倾饶,问道:“你会不会怪我?”他说的,自然是二丫的那件事,“如果当时你在,你会不会去救她?”

傅倾饶颔首说道:“会的。”

见郑北凌颓然地叹了口气,她想了想,又接道:“不过我也不会去硬拼。救不回来她,把自己的命也搭上,着实不划算。我会想个尽量好的法子,让我们都能活下来的法子,再去救她。”

“会有好的法子吗?”郑北凌望着渐渐阴暗的天空,问道。

傅倾饶也抬头看了一眼,毅然说道:“会的。一定会有法子的。”

作者有话要说:神秘人的身份揭晓了!

其实是个怪蜀黍哈哈~~~【顶锅盖逃,别打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