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绝不会错

黑黝黝的大门,走路无声无息的黑衣宫女手中点起如豆的烛光,如点点鬼火自行飘动,穿过一道曲折的回廊烛光点点,宫女在游走。迈过门槛,脚下绵软氈毹上绒绒的细『毛』直没脚面。黑『色』的柱子,黑『色』的厚而光滑的帷幕,黑『色』的琵琶筝琴,笙乐细细,神秘而悠远,飘入耳中有如幻听,醇美的美酒,有如黑夜。黑暗中的香艳之花妖娆无比。

一切跟几年前样,又一切跟几年前不一样。一样的是宵游宫,一样的是人,不一样的是心情和身份,我以皇后之尊前来宵游宫消遣,怎么说也有点太不自重了。可是,管他呢,我只不过是安心,说真的,进入宵游宫,还是有新鲜和刺激的感觉。一个人,有时候就是喜欢刺激和神秘。赵合德说汉成帝随后就到,因此,我们两人先走了进去,就好像走进了坟墓,黑衣宫女默不作声地为我们举起烛光。

赵合德突然说,“把蜡烛递给本宫,本宫自己进去。”那黑衣宫女把蜡烛递给赵合德,也不行礼,便走消失在黑暗中了。在宵游宫中的宫女不必像在别的宫中的宫女一般要向主子行礼,反正行礼也看不见,她们只是如鬼影一般,融在黑暗之中,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我不能想像她们的日子,就像黑暗中生活的动物,白天睡觉,夜晚出动。赵合德秉着如豆的烛光,那一点昏暗的光芒下,她的脸一半明一半暗,显得如暗夜女神般地神秘和诡异,又美艳无比。

一朵虚幻的艳丽之花,随时会在黑暗中盛开,随时会在黑暗凋谢。“姐姐,你在宵游宫中是什么感觉?”她笑了笑,更加诡异。“不真实的感觉,飘浮的感觉。”我想了一下。赵合德低声道,“在宵游宫中,我总是感觉自己已经死去,是灵魂在游『荡』,在众多鬼魂中,很孤独,永恒地游『荡』,没有尽头。”人的万种感情,孤独是永恒的。我打了一个寒颤,在暗中拉住她的手,“合德,即使是死去,我们也是在一起的,你不孤独,有我。”

“走吧。”赵合德没有再说下去,而是向着前面走去。我们走进那间铺着更厚的地毯的主殿,里面有很细的音乐声,烛光把大殿围了一圈,有宫女在中间跳舞,黑影幢幢,放大了数倍,映在墙上,优美异常,也可怖异常,我和赵合德站在门口,静静地欣赏了一下。“你们都下去罢。”站了一会,赵合德把烛光举高了一点。殿里的烛光顿时熄灭,音乐声随着烛光的熄灭嘎然而止,然后一阵阵很轻微很轻微的风从我们身边刮过,这是宫女们在退出去。

她们仿佛是一群在夜里出没的魅,刚才聚在一起狂欢,被我们冲散了,化为一阵阵清风逃遁。微风停止,赵合德在暗中笑了笑,也像是一种魅,“姐姐,现在这里完全是我们俩的了。”欢迎来到黑暗世界!欢迎在黑暗世界中堕落和沉沦!我们移步走进去,地毯厚得不像话,密得不像话,也软得不像话。我有陷入沼泽的感觉。赵合德似乎只是随手一放,烛光就魔术般地固定在那里,我猜那是一张小矮桌。

赵合德无声无息地滑向墙边,片刻,黑暗中响起了琵琶声,若断若续,忽长忽短。很低很低的歌声也从墙角飘出:真珠小娘下青廓,洛苑香风飞绰绰。寒鬓斜钗玉燕光,高楼唱月敲悬珰。兰风桂『露』洒幽翠,红弦袅云咽深思。花袍白马不归来,浓蛾叠柳香唇醉。金鹅屏风蜀山梦,鸾裾凤带行烟重。八骢笼晃脸差移,日丝繁散曛罗洞。市南曲陌无秋凉,楚腰卫鬓四时芳。

玉喉窕窕排空光,牵云曳雪留陆郎。我曾经给她念过这首李贺的《洛妹真珠》,没想到她记了下来,还谱了曲,如此绮丽的歌词,配上这么幽怨的曲,真是别有一翻令人愁肠千结的况味。“姐姐,每每是我歌你舞,今天不妨换一下,我舞你歌,如何。”黑暗中,赵合德的声音有一点陌生,可可能是殿太空,回声太大了吧。“好吧。”我说着,走向墙边,随便『摸』到什么乐器就弹什么乐器罢,我碰到了一件乐器,伸手一『摸』,原来是一架凤首箜篌,我在旁边坐了下来。

“姐姐『摸』到了什么乐器?”赵合德笑笑。“箜篌。”我说,这种美丽的乐器我还在后世的时候就听说过了,因为李贺有一首著名的《李凭箜篌引》,与白居易的《琵琶行》、韩愈的《听颖师弹琴》并称为“摹写声音之至文”,我因为感兴趣,便把这首诗背得烂熟,也因为对李贺发生的兴趣,所以也背了一些他的诗。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

江娥啼竹**愁,李凭中国弹箜篌。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简直美妙至极,没有感觉的静物,无忧无虑的动物甚至,高在云端的神仙们也被乐声紧扣心弦。“妙极了,赵合德道,箜篌的声音清澈,你弹首轻快些的曲子吧。”

赵合德道。我的手一拨一弹,柔美的箜篌声漾出来,赵合德开始在如豆的烛光下起舞,微弱的烛光中,她只是一道没有质的影子,飘忽到了极点,美得让我屏息,忽然,她舞起的风将烛光扑熄了,大殿陷入了完全的黑暗,在漆黑中,我轻轻唱道:“西施晓梦绡帐寒,香鬟堕髻半沉檀。辘轳咿哑转鸣玉,惊起芙蓉睡新足。双鸾开镜秋水光,解鬟临镜立象床……”这仍是李贺的诗,《美人梳妆歌》,境界很美,繁丽中有一种暗暗的愁绪和无法排解的寂寞。

空气中似乎有些不一样,我觉得这大殿中多了一个人,气场的微妙变化没有逃过弹得箜篌的我的触觉。汉成帝来了!我的手微微一颤,一个音滑了一下。我听到了来自地毯上微微的喘息声和衣衫的窸窸窣窣之声,我依然弹着箜篌,很过的一段过度的乐曲,我继续唱着歌:“一编香丝云撒地,玉钗落处无声腻。纤手却盘老鸦『色』,翠滑宝钗簪不得。

春风烂熳恼娇慵,十八鬟多无气力。髫鬌妆成欹不斜,云裾数步踏雁沙。背人不语向何处?下阶自折樱桃花。”喘息声没有了,衣衫的窸窣声也没有了,一切安静得不可思议,仿佛我刚才不过是一种幻听和幻想。“姐姐,你都弹了三遍了。”赵合德的声音如常,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汉成帝并没有来,而我竟弹了三遍美人梳妆歌。“是吗?”我有些恍惚,站了起来,在黑暗中头忽然一晕,望地上就倒下来。

倒下的过程真是漫长呀,我觉得自己掉入了无底洞,就像爱丽丝漫游仙境一样。一个有力的怀抱接住了我,这个怀抱有种奇怪的熟悉。我陷入了奇怪的狂『乱』之中,地狱之火再一次升起,热烈地焚烧着我,灵魂化成蝶,片片飞舞,在哪一次梦境之中,我也有过这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