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我

就像上唇亲爱下唇

你恨你

就像上排牙仇恨下排牙

———无名氏

我走投无路,坐进了出租车。那是一辆灰色的出租车。

为了不打草惊蛇,我坐在后排座。

出租车的报篮里竟然也有那张报纸!好在天已经很黑了,那司机没有看清我的长相。

司机问:“您去哪里呀?”

我说:“你就朝城外开吧。”

我想到郊外去,找一个废弃的厂房之类的地方藏身。

那个司机有点警觉,他在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

“师傅,对不起,我要交班了,您换一辆成吗?”

我说:“你别怕,我不会劫你车。我是个恐怖故事作家,只想去黑暗的旷野中体验一下。我会付你双倍车费的。”

司机犹豫了一下,把车开动了。

车一直在朝前开,车灯照着我冷清的前途。

我靠在后座上,一直在想那个可怕的报童。我怀疑他就是他。

尽管我为了重新变成人,很希望他存在。但是,我一旦确定他真的存在,又忽然对一切都失去了信心。

他太狡诈了,他把我彻底变成了鬼。而那报纸就是一张张符咒,不让我在阳间容身。

终于到了没有人烟的郊外,终于看见路边有一个废弃的房子。

我说:“你就停这里吧。”

那个司机把车停下,把顶灯打开。他回头接我的钱时,无意地看见了我的脸,他怔了一下,但是没有出声。我能感觉出他压制着的恐惧。

我下了车之后,他手忙脚乱地一踩油门,以疯狂的速度离开了现场。

我借着月色,走进了那个房子。那果然是一个废弃的厂房。

我找到一个避风的地方坐下来。

地上扔着一些废铁、电线、螺丝之类,泛着铁青的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柴油味。

我坐在黑暗中,想起那个优秀的喜剧演员周星驰有这样一句台词:人生的大起大落来得如此突然,真是太刺激了!

真是太刺激了。

我要崩溃了。

我的神经已经被磨砺得千疮百孔,眼看就要迸裂了。为了把它最后相连的一点柔韧性咬断,在这个阴森森的空间里,又有一个细微的声音出现了。

最初我以为是老鼠,一只老鼠阵营中最狡猾的军师。它弄出的声响极其隐蔽。

后来那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变得肆无忌惮。

我像受惊的老鼠四处张望。

我听见黑暗深处有人对我说话,那是张弓键的声音!那声音有点缥缈,有点轻浮,很不真实,像梦一样。

他说:我再给你讲讲那个周德东……好吗?……他跟你长得一模一样……只是他的脸很白……比我的还白……是那种没有血色的白……你不相信我吗?……你为什么去文化馆找我?……那个花泓说话你就信吗?……那个看门的独眼老头说话你就信吗?……你再回去看看那个独眼老头还存在吗?……

我吓得浑身发抖!

我想拔腿跑出这个鬼地方,可是张弓键的声音正堵在我和出口中间的地方。我明显感到,假如我往出跑,就会撞到那个声音上!

我哆哆嗦嗦地等待,听他再说什么。

然而,他的声音消失了。四周死一样寂静。

过了一阵,我又听见有一个声音飘飘忽忽地响起来———

周老师……周老师……周老师……

谁在黑暗中叫我的名字?

我努力回想……是他!那个学生会主席许康!那个脸很白的许康!

他紧张地说———

周老师……您怎么在这里呢?……自从我听说您死了……就开始找您……我找遍了很多地方……就是没有您的影子……急死我了……那个周德东又来我们学校了……他说冒充他的人死了……他要补上那次讲演……他穿着黑风衣……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我宁可相信死了的您……也不相信活着的他……

过了许久,又有一个声音响起来———

我去过东北……黑龙江……天安县……但是冒充你的人不是我……你知道我去干什么?……我去抓一个骗子……抓我爸……我给他戴上了手铐……他中途逃跑……我把他抓回来……不打他……不骂他……用订书机往他手背上订……一个钉……两个钉……三个钉……特整齐……老家伙终于求饶了……说他再不敢跑了……我的手段够不够黑?……周老师?……

是曹景记,他的声音在黑暗中极其温柔———

我没有想你会死得这么早……我还想和你换换呢……现在你会同意吧?……来……你当警察……我当鬼……

一个浙江口音把曹景记打断,那是周德西———

周德东……是我克你吗?……不……你搞错了……是你克我……你让我无家可归……你让我跟一个陌生人在寒冷的路上度过自己的第一个生日……这辈子……咱俩说好的要同归于尽……可是你咋自己先死了呢?……

又有一个细细的女孩的声音———

周老师……周老师……我是北方大学的学生……我叫姜丽啊……您当然不认识我……不过……我早就认识您……我很喜欢你的才华……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早就对我们寝室的人说过……这个生日我要约一个陌生男生和我一起度过……和我一起在荒郊野外的废弃厂房里度过……你现在有空吗?……

我哆嗦得更厉害了。

又出现了一个老太太的声音,她就好像贴在我的眼前———

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我的儿子?……是的……你是的……你看……你的脸这么白……我儿子的脸就这样白的……

已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