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宋丽终于安静地睡着,田世普从病房出来,到了电梯口。正是中午,走廊里人来人往:病人,医生,护士,家属,探访者……人们拿着各式各样的饭盒,缸子,急急忙忙地去打饭。在狭小而嘈杂的空间里,各种搪瓷和不锈钢的器皿时不时碰一下,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羡慕他们,他们名正言顺,义不容辞,不管是照顾还是被照顾,不管是对疾病的烦恼,忧虑,恐惧,哪怕患的是绝症,有最亲爱的人在身边,心里也该是满足的吧!

他摸摸口袋,想找根烟抽,空瘪的口袋传递出来的信息让人懊恼。他顺着人流走下去,想去医院的超市买包烟,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大门口。

要去哪里呢,他茫然地站了一会,发现应该去找一个人,那个人,是最应该在这里,在她身边的人。

主意打定,他大步流星走向公交车站,通往西郊的3路车正好开过来,人们一拥而上,他反倒又犹豫了下来,却被被身后的人不由分说挤上车。

坐在车上,心里倒坦然了:不去想太多的是非对错,做自己认为该做的吧。

没费什么劲儿,他就找到了孙家屯那家小小的四合院,才发现,原来这个地方一直在心里,路线都记得滚瓜烂熟。来不及感概,他用力推了推那扇紧闭的大门,大门纹丝不动。

这才发现,刚才想都没想谢永新是否还住在这里,半年过去了,他早就搬走了也不一定。不过,大门反锁,看样子院子肯定有人。

田世普在门上“哐哐”砸了两下,喊道:

“有人吗?”

没有动静。他不甘心,再砸,声音高上去:

“有人吗?开门。”

依然没有反应。他加大力度,门被砸的晃起来:

“有人没有?开门,我找人。”

里面好像有了动静,他屏息凝神,把耳朵贴到门上听,“刺刺嚓嚓”的声音由远及近,来人穿的是拖鞋。他不失时机地又喊:

“师傅,开门,我找人,就在这住。”

里边人没有搭话,“嘁哩哐啷”地找着钥匙。门终于打开,一个胡子拉茬,穿的很单薄的男人皱着眉,揉着眼睛,睡眼惺忪地看着门外的访客。让人想不到的是,这个访客居然一点也不客气,连招呼都不打,当胸抓住他的衣领,没头没脑就是一拳。

谢永新被打得眼冒金星,一个趔趄差点栽到地上,他后退几步,扶住了身后一堆摞的很高的蜂窝煤。脸上火辣辣地疼,人倒是清醒过来,他擦擦嘴角冒出的一丝鲜血,吐口吐沫,站定了,气咻咻地看着打他的人。田世普紧跟几步,拎起拳头,又冲过来,谢永新吃了一亏,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他的手腕:

“嘿,哥们,你谁呀?”

田世普冷笑:

“好好看看我是谁,认清楚。”

他站定,抱着肩膀,怒视着他。后者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愤怒的闯入者,怔忡一下,嘴巴微张,“噢”的一声,似乎想起了什么。

“知道了,什么事?”

他一副不明就里的样子,田世普火气又窜上来。他强制自己平息下来,单刀直入:

“我为宋丽的事来的,她是你女朋友吗?”

谢永新脸色骤变,嘴巴嗫嚅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常态,做出事不关己的样子,用漠不关心地口气说:

“以前是,不过半年前就分开了,她怎么了?”

“半年前?”

这次*到田世普吃惊。半年前不就是自己找她那次吗?之后宋丽依旧没有回学校,难道没有和他住在一起?不对啊,既然他们不在一起,孩子是谁的?宋丽报复的对象又是谁呢?

“你胡说,这半年她根本没在学校住。”

田世普一时摸不清状况,有点乱了方寸,看来,他们之间的确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就算有什么隐情,宋丽依然是受害者。

“她在哪里住我不知道,我一直以为她回学校了……”

他迟疑了一下,接着说:

“我们分开后大概一个月,她倒是来过一次……后来,再也没来过。”

田世普猛醒:

“她回来那次,你们……在一起了……?”

谢永新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田世普无力地闭上眼,心里没来由地痛了一下,声音完全低了下来:

“你们,为什么分开?是不是你要分手的?”

对面的人迟疑一会儿,做了个手势:

“你等一下。”

他转身回到屋里,很快又折回来,手里多了一个很大的牛皮纸信封,他把信封递过来:

“你自己看吧。”

田世普不解地看他一眼,满腹狐疑地接过信封,沉甸甸的,里边全是照片,都是宋丽!

她在市场买菜,她一个人逛书店,她在校园里匆匆走过,她微笑着吃东西,她逗弄一只小小小的流Lang猫,她皱着眉思考问题,她等公交车,她和同学告别,她随人流穿过斑马线,她在睡觉,做着什么美梦,在梦里也露出笑……

几十张照片,只有她一个人,正面、侧面、背影、特写……她是那么美,就像一只百合,自然、随性又悄无声息地绽放,每个看这些照片的人都能感觉到镜头后面隐藏着一双充满爱意的眼睛。

田世普想起来,第一次来到这个小屋,还很奇怪怎么没有一张她的照片。原来,眼前这个人是用自己特有的方式,小心翼翼又无所不至地表达着那份爱,看着照片,对谢永新,他已经彻底恨不起来了。

“你这么爱她,为什么还要放手呢?”

“你再往后看。”

谢永新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有一丝冰冷。

最下面几张,还是宋丽,那姿势,那眼神,周围的环境,衣服的颜色,好像都很熟悉。仔细看,没错,是上次他来找她,他们在这个小巷里的那次谈话。

大部分都能回忆起来,是宋丽在跟他说话,甚至看到照片,能清晰地回忆起当时他们说过什么。有几张分明是他们各奔东西后,宋丽默默地在身后看着他,他居然一点都不知道!她的眼神幽怨,凄清,失落,痛苦,甚至还曾蹲在地上掩面哭泣。照片不能说话,没有注解,却一览无余地充满爱意,是的,是爱,对刚刚离去那个人的爱。

心痛的眼泪终于一滴滴地滑落,淌到手上,照片上,衣服上,慢慢地,越滴越多,最后,变成小河,肆意横流。

泪眼婆娑中,他抬起眼睛,看着对面的男人:

“就凭这些,你就和她分手?!你知道吗,她怀了你的孩子,五个月了,现在,没了。她最想做的事就是和你一起远走天涯……”

男人仿佛被惊雷击中,强作的平静瞬间坍塌,脸已经变形,呼吸瞬间急促,他急切地抓住眼前人的衣服:

“你说什么?什么时候的事?她在哪里?”

他几乎是在喊,脖子上青筋暴露。

田世普向他点点头,无声地转过身,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小院。

省三院妇科住院部13号病房的门半开着,2号床很干净,输液瓶里的**还有一半,血袋里的血也还没输完,血压计早就关住了,**是空的。

田世普和谢永新对望一眼,感觉到事情不妙,田世普大声喊着:

“护士,护士。”

两个年轻的护士闻声赶来。

“2号床的病人呢?”

他横眉怒目地质问。护士也吓了一跳,什么病人这么大胆,居然把输液器和输血器一块拔掉!几个人分头找,走廊、厕所、饭厅、病房外面,整个医院,根本看不到她的影子。

田世普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回到学校。雪早就停了,操场上白茫茫的一片,地上,树上,屋顶上,铺天盖地,漫无边际。不远的教工楼传来鞭炮声,“噼噼啪啪”的响成一片,是谁家在办喜事。

在这这个喜庆祥和的日子里,宋丽,一个同时爱着两个男人的女孩儿,无声无息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