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在现实的意义上,死亡了一头野兽,好像在我们身体上拔去一根刺的感觉,我们总是愉快的。所以这一晚间,我们的狱室成了俱乐部,阁楼上和铺上有两摊扑克,只剩下我和老蔡两个在墙角围着那只三条腿的椅子喝酒(昨天晚间剩下的)。蔡在微醉中向我说他的恋爱故事,分析着自己,认为知识分子在行动上往往是懦汉的缘故,就是理论太多太杂,所以往往演悲剧角色,使别人失望自己失败。——算作他的恋爱结论。说完,我们这两个知识分子,歉然地举起了盛酒的茶杯子相对大笑着,仰着脖子喝了一大口酒,像痛击自己,要力改前非。

但是在后一天,情形变了,空气紧张,下午四点多钟,L在窗口悄悄向我说:

“老全说,今天晚上有人要押送南京。”

说完,恐怖地走了。当时中统局的“犯人”,似乎解决不了的案子或定了的案子,都送南京和苏州两地,听说苏州的监狱现在有一百多人,都是由上海解去的,这没有什么了不得,反正在那里也是吃官司,送到美国都一样。但是在情绪之间,激起了**,那不是不安,而是我们同难的朋友眼看要分散了,谁要是被释放,我们是愉快的,但要是谁被调押,则却增加了我们精神上的负担。因为这样的离开后,真不知有没有再见的机会了。我们既然已把生命交在国民党的手里,那是只有抱定“悉听尊便”的主义的,就是要杀,也只有伸长脖子的这唯一的“自由”。

吃过晚饭,宴警卫来打招呼了,但不能证实L的消息的正确性,因为他只笼统地说,今天晚上有事,希望不要吃烟等等;光头老吴凑到窗前,颜色大变地急忙问着,是什么事,宴警卫却一笑走了,又笼统地说,没有什么大不了。这是一个还没有完全腐乱的灵魂,还存在着人心的人。

在惨黄的灯光下,空气落寞,大家孤坐着,听候命运安排,像都在准备自己,想象新环境的生活,和这以后的命运,但一直到十二点还没什么动静。全警卫在路过窗户的时候,面上露出一种怜悯和示威的笑容,大声地摇着手里的钥匙,紧张地在楼梯上发出急迫声音地跑上跑下,好像他很忙的样子,一次路过窗口,他非常着急似的自己念着说,警备司令部的卡车怎么还不开来,向屋里投了一眼,又咚咚地跑上楼了。老骆打破沉默说:

“睡吧,我们身体要紧,反正哪里也是吃官司,旅行一下也好。”说完,他先曲着身子,拉着被子角盖了肚子闭眼睡去了。

只有江特务似乎高兴,他认为他是不会调走的,反之,他倒希望我们调走,而且相信我们必然调走,尤其对几个知识分子,他的内心非常痛恨,这个屋子因为知识分子和工农的团结,使他无从展翼,而且还要低屈一些,才使他在这里可以不太寂寞地活下去,他认为这都是知识分子的“坏心眼”才有以致之,而他是无可奈何对抗的;再则,他认为要调走的人,一定是案情严重的,而知识分子打这种官司,当然严重,只要在屋里的知识分子一调走,他就可以出头露面,支使一切,即或再有知识分子进来,但在他的既成力量前,也得低头的。所以他从下午L报告消息以后,就喜笑颜开,拿出他的“本机关”身份来,发言人一样的大声大气地说话,光头老吴诚惶诚恐地坐在他身旁,不断的问这问那,问他可有资格上南京没有,到南京后是不是永远出不出来了,他照例恫吓他,捉弄他,——这当中自然还蓄意恫吓我们全体,老骆提倡睡,就是对这种恫吓的抗议。我们都睡去了,只有光头老吴越来越不安的一会在窗上望望,一会又趴在江特务身旁问讯问过不止一遍的话说,“我有没有关系?”“我会不会调南京?”“去南京是不是就永远出不出来了?”等等,回答的还是恫吓和恫吓,这个可怜的人儿好像拿一条绳子系自己的脖子似的,越系越紧,越紧越显出恐怖的苍白和失措,后来跌倒一样的叹息说:

“唉,个人运气,四百万元的薪水拿不到了。”

江特务却枭鸟一样地露着白牙齿哈哈地成功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