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女的真行,上了六块,又绞头,夹指甲,都一个字不说,只是喊和嚎,却没有眼泪……”

我们没人回答,他哼着《夜光杯》轻快地在空中耍着一连串钥匙走了……

受刑者微弱地说,走不动了,一个女犯人连忙替她把凳子搬在我们窗前,扶着她靠墙坐下。这时,我们才发现又加入了一个新的女犯,这是瘦而美的陈小姐,她是向的朋友,一块抓来的,硬硬“参观”了一夜自己朋友受刑。她们都是小学教员,一块去富通公司印什么,正走到公司门口,看着门口几个不三不四的提枪的特务,向失色地开了自己的手提包,把一张纸头连忙吃下嘴去;特务立刻围上来,就在大街上,围殴着她,向她讨嘴里的东西,有的特务就搬开她的嘴,掏出浑湿的纸团。这样她们两个被拖了进去,晚上坐卡车来,一来就上了受刑室,由七八个特务,逼打了一夜;陈小姐只挨了几个耳光,但没有搜出什么东西,所以还没有受别的刑法,只要她站在一边“参观”向小姐的受刑,表示你要不坦白回答,就和她一样的意思,这有如中国旧式的陪绑,是比身受者还惨烈恐怖的精神虐待。——这是当日下午,L在窗前说给我的,是陈小姐的口述。

我们大家看着疲倦的靠着墙的向小姐,老骆声音发轻地说:

“老贾,我还有用剩下的一点冯了性药酒,拿给你太太,给受刑的小姐擦擦腿,免得残废,擦擦腿,再教她们扶她遛几个圈子,现在不能就休息不动,要不筋就僵直,腿就不作用了。”

我拿了药酒瓶从窗户递给妻子,一边说了用法,她刚弯下腰,打开瓶塞,猛然被从木楼梯旁奔过来的全吼把瓶夺了去,并且气势汹涌地在我们窗口发威:

“谁给她的?这是谁的主意?你们是同志?”

没有人答话,眼睛都沉沉地盯着他,江特务笑着说:

“全先生,算了,你不是讲人道主义吗?这不过是难友的好心吧。”

“好心?这他妈的是鼓励,我们作坏人,你们作好人?我报告上去,都铐起来,他妈的不识抬举的东西!”

这时,他索性把女号子的人,连受伤者一齐都赶进屋里去,锁上门,又在门上踢了一脚!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挺起胸,背着手,一副势力者的胜利样子。

江特务也受了伤害一样的,火气地在屋里说:

“小赤佬,你妈的不要太威风了,你连老子也捎在里头……”他转过头向我们说:

“出去我不干这个了,这简直是断子绝孙的事情,把什么人都不当人,怎么,人家又没强奸你妈,哪里来的这大的仇恨?”于是解释一样地向我们又说,“我原来是一个军人,不过去海员党部给人帮忙,万万想不到是他妈的这种有理无处讲的混账机关,我们在这里都是兄弟,他再要不客气,和狗日的干,我领头,妈的,当了犯人并不就不是人了呀!”

这是向我们的好意表示,但谁敢相信他,我们只好尴尬地笑着,老骆说:

“老江倒是够一个江湖朋友,总不把我们当犯人看,真是难得。”

老江解放了一样地纵声笑着……

在另一个机会,老吴悄悄对我说:

“老江这种人是狗性,翻脸不认人,我们必须和他有个距离才好,不过大家捧着他,和警卫打交道的时候,他在前头总好些。另一方面,我们总希望他在现实教育下有一种觉悟,能恢复他的人的自觉。”

王先生在中午叫上去审问了一次,他下来的时候,浑身仍然抖动着,有声无音地向我说:

“贾先生,这是一个什么机关呀,人都是红眉绿眼睛的神气,一点不把人当人,我小时候在山东老家被土匪绑过一次票,土匪似乎还没这么凶狠叫人怕,我站在那里,腿直哆嗦。……”

我笑着说:

“不要紧,他总不至于用你的刑……”

“我看靠不住,他打你几下你总得挨……”

我说:

“他问你些什么?”

“他一来就向我拍桌子说,你是奸匪派驻上海的商业负责人吧,你指挥谁,谁指挥你?我说,我是一个老式买卖人,这生意在上海也有十来八年了。他用鼻子笑着说,你不是共产党,你怎么和共产党来往,那个姓贾的是共匪呀。我说,我见过人家贾先生一次,他也没有和我提过那种话,我怎么知道他是共产党,共产党头上又没刻字,我们老百姓虽然没有什么知识,但是看不出人家是共产党来。他又笑着说,你做什么买卖,我照实说了。他停了一下又说,共产党杀人放火你知道不知道?我说,报上这么说,我们商人不大注意这些。他又说,国家剿匪这么苦,你们商人赚钱享福该不该?我说,我们一个老买卖人,将本求利,又不做投机,摊派又大,只是混一个生活,挨不着享福。他说,你明白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这句话吗?你应该给国家捐献一下呀,这才能表示你拥护政府的诚意。我说,我只是一个伙计,做不了柜上的主。他问,你的老板在柜上吗?我说,不,老掌柜一直住在青岛。他半天看着我没说话,后来说,你们商人没有好东西,一味狡猾,你下去考虑考虑,你捐献国家,早日恢复自由。我没说什么,低头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