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叫只和我有一面之识的朋友们来这里受罪,我死了也不要紧,我得脸色无愧地死……”

这家伙开朗地笑起来了,手从枪把上放下去,双臂抱在胸前,像站在动物园前怡然神气的说:

“你不要发神经了,——我看你这人神经不健全,我们虽然思想不同,我最讲人道主义,你急有什么用,朋友进来了,这只能怨个人的运气,又不是你把他卖进来的,空急有屌用?你休息一下吧……”他伸起头向屋内人说,“你们大家安慰安慰他。”

我被难友们拖坐在地上,我只低了头,一声不响,周围是一片叹息,江特务一边擦筷子,一边抬头看着老全走开的背影,说:

[ 书客网 ShuKe.Com ]“你他妈的还充人样哩,你懂什么你妈的人道主义,小瘪三!老子出去了,非揍你不可……”

老吴干笑着说:“他还讲思想哩……真是一大古怪!”

江特务笑着说:

“混半碗冷饭,还神气得了不得,老子当连长的时候,管过你这样的小瘪三有一百多,还没有这副样子哩,操伊拉小瘪三!”

……

我躺在老骆的铺上吸烟,忘记了周围,我觉得自己像一团烈火,想不顾一切的向一切冲去,要毁灭一切……

王先生被难友照应着上阁楼睡觉去了,两个报贩子和两个警察还有三轮车夫老王正聚成一个圈子谈什么,因为彼此言论不通,有时候还笔谈,小宁波时时歪了头想字的写法,光头的老李神经地看着他,老聂一直忧郁地低了头,头发垂下来,用手挖鼻孔……

江特务却忽然把头靠在窗上,换成一脸笑容,向左边叫着:

“全先生,全先生!”

姓全的警卫吊儿郎当地过来了,说着上海话:

“啥事体,老江?”

“唉,”老江露着牙齿笑着,“扑克借一下吧。”

老全一手把在窗上,眼睛溜着女号子,转回头来说:

“这怎么行呀!”

“嗳,我一个人玩,我又不和他们玩。”他说,这里他显出和我们不同的身份了,也表示了他受着与众不同的优待身份。

“好吧,”老全放了手,插在裤口袋里,“可是约法三章,不准和他们玩,上边知道了,我要吃巴头。”

“一定一定。”江特务敬着军礼,嘻嘻地说。

“我拿去。”老全走掉了。

江特务在窗上等着,从姓全的警卫接过了扑克,一步就

“蛋炒饭,移一移。”

这蛋炒饭的称呼,据江特务解释说,是他在工部局的时候对犯人的称呼,这也是他的习惯。于是这个谈话圈被解散了,他硬拉着老吴,胖欧阳,老骆在墙角玩扑克,原来的五个人上了阁楼,我一个人孤零零地面朝天躺着,附近的壁上,涂满用铅笔写的小字:南无救苦救难观音菩萨,阿弥陀佛,画着圆圆的太阳,和它的强烈四射的光亮,还有共产党万岁,特务可杀等字句……斑斑驳驳,这是前人苦心经营的创作,也是这个政治犯监狱特有的风景,和犯人的心情。

一夜晚上没有动静,天气闷热,到处是臭虫,四边出动,我在阁楼上无从入睡,伸头从阁楼口望下去,难友们挤得密密的睡着,互相枕着,伏着,有的头歪在一边,有的头并在一起,在阴黄的灯光下,一派黄绿色,浮肿着的面孔上,是痛苦,希望,忍受……有的人牙齿发响声的着……我找到一本书,上面盖着图记,又是什么国民党党员通讯处,书名叫做伟大的蒋介石,是一个日本浪人的著作,我没好气地把它摔了过去……

晚上,我梦见仍然睡在友人H氏楼下的客堂里,我仿佛睡在地上,脸色苍白的H太太站在地上关切地向我说,往里睡,雨会飘到你身上来,我笑着说,没有什么,但雨脚似乎已经飘进来了,外面正是暴风雨的天气,阴沉低暗……这个梦增加了我的烦恼,我在狱中的生活中,一直祝着H兄的健康,和健斗,不用飘上这个时代的暴风雨,……我出狱后,一个晚间坐在H兄的客堂里吃酒,H兄扶着手杖回来了,他在友人家里已然吃醉,向我笑着说,朋友不放心让他一个人回来,害怕路上被国民党抓去,但是他大笑着,借了一支手杖扶着回来了……在他的笑声里,我突然想起狱中的梦,现在又不觉地把它写到纸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