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概是十一点钟左右,没有阳光的天气,在吃饭过后,我从窗上看到押在对面女室里的妻,她们屋子因为紧挨警卫室,大概因为是女性吧,白天放几个小时的风,可以走到天井里来,我们这两个男号子却绝对不行,除过去外面倒水倒尿,和每晚间每人准出去大便一次外,想出来绝对不行。妻这时面孔完全苍黄,分外的憔悴,她往我们窗里看了看,又做了手势,意思问我受过刑没有,我朗然笑着摇头,她才焕然地笑了,跑回屋里去。

老骆在我坐下后,向我说:

“是你太太吧?”

我点了头说,“我是打官司还带家眷的。”

骆哈哈笑着说:

“这不稀奇,老吴连爱人都带来了,”他玩笑地去摸吴的耳朵,吴笑着拨他的上来的手,骆忽然专心地和他开玩笑,“这又不是上公园,带爱人来这里,你这小家伙。”

他们寂寞地开着玩笑,这我们大家都叫“给自己制造娱乐”,也是生活中重要节目之一。

房门忽然推开,那个姓曹的被推进来了,屋里的空气突然泼辣了起来,阁楼上的人都下来了,那个江特务叉着腰站在地上,面孔严厉,像一个要斗的公鸡似的向神情惊慌的曹用上海话说:

“操伊啦,三光麻子,上铺老子打杀伊。”忽然又用普通话说:

“你明白规矩吗?操你妈,就站在尿盆那里,不要惹爷叔生气。”

别的难友都显出一种鄙夷,愤怒的样子,像要打架似的瞪着姓曹的,大家都站在地上。

姓曹的畏怯地蹲在尿盆边了,江特务这时转过向我说:

“贾先生,这只赤佬麻子顶坏,昨天他就跟一个野鸡样子的女人来了这里,和警卫一块喝啤酒,又在警卫室睡了一觉,天一黑,坐上卡车走了,我们就晓得有人要来了,我顶恨这种三光麻子,——我也吃亏在这种人身上。”

说完,他又眈眈地瞪着低着头蹲在那里的曹。屋里的空气由泼辣渐化为悲愤和激动。

这时我才明白,我这次的被捕这姓曹的是直接凶手之一。他在那里一个人带着恐怖地蹲了一阵,正巧姓全的警卫从窗下走过,他站起来,喊着他,向他耳朵密语了一会,姓全的转过身走了,姓曹的又蹲在地上,摸着头。

江特务这时照着一面小镜子,靠在铺上用罐头盖做的夹子一根一根地夹胡髭,这时向着重又蹲在地上的姓曹的说:

“赤佬,你报告你老子,小心你的狗命,你老子不是普通犯人,老子姓江,你报告去吧。”

姓曹的没有动,门开了,他像一只夹着尾巴的狗仓皇地从门缝中拥出去了,屋子突然爆发出一阵奇怪的笑声,江特务转向我说:

“贾先生,你只要是替匪宣传,不过六个月就出去了。”

对于这种安慰,和对我身份的说明,我没有理他。

江夹了一会胡髭,渐渐露出不能耐的神气,站起来伸长脖子看看窗外,忽然满面笑容地向院子里说:

“宴先生,吃过了。”

院子里传来宴姓发嘎的回声,但是他没有走近窗子和他聊天,他显出一种分外寂寥和失望的表情,皱着重眉,忽然上了楼梯,到阁楼上去了。

屋子陷在奇怪的寂静里,从那里嗅出大家对江特务的界限和距离,江特务上了阁楼后,虽然仍然没有人说话,但空气换作了清新和活气,有一种统一的感觉。我问骆,江方才对姓曹的表示是什么意思。他说:

“他在这里孤独,向谁发脾气吧,没有人得罪他,大家有时候个人还看一点无聊的书,他又不看这些;你新进来,他这是向你讨好的表示罢了。其实他妈的,特务全不是东西,猪笑狗黑。”

骆的激奋昂扬,他的苍白的脸上现出一种黑气,眼睛瞪得很大,向着前面,吴笑眯眯地说:

“老骆,你妈的又发神经了。”

他才从梦里旅行转来似的,恢复了原状地笑了,向我说:

“老贾,咱们睡下谈一谈。”

老吴挤过去,我和骆靠着窗下的角落,缩作一团地谈着。骆严正地说:

“我大概知道你这个人,——你应该是我们的朋友,不过,这些话我们不谈,有一日自由了回到外面,我们可以有许多话谈,这地方却不能说什么。你的案子我虽然不明白,但是打这种官司,得有一种打法,第一要赖掉一切,如真的有什么证据,那就挺住好了,受点刑没有什么关系。我们在这里起码要挣一个人格,至少放到外面去,不会脸红,不会对不起朋友。”他一边亲切地看着我,继续说,“方才姓江的对姓曹的那一堆话,却也是事实,但不是完全事实,姓曹的在你案子内起的作用,不过只是导火线作用,一定还另有因素,”于是他突然考虑的停了声音回视着我问道:“你的邻居是些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