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说我的妻子任敏的故事。

她被关押了一年多被释放后,被分配到一个学院工作,她到该院报到时,该学院一位人事干部对她进行了革命教育——要她照他们的指示办事并和贾植芳划清界限,回到人民队伍来。

她没有执行这个指示,为此,她又被流放到青海,并美其名曰“支援青海社会主义建设”。

她到了青海后,先是在一个多民族聚居的山村做小学教师,不到半年,又以为“胡风集团”翻案罪,被收监关押四年,直到一九六三年再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提前释放。

但指定她不准回上海,只准到农村,“在贫下中农监督下,进行脱胎换骨的改造”。

为此,虽然她是一个在城市长大成人的从未在农村生活过的女性,但她还是选定了到我的家乡——山西襄汾县南侯村落户、改造,作了十八年在歧视下自食其力的农民。

直到七十年代末,胡风冤案得到初步平反,我开始离开劳改工地——校印刷厂回到中文系做资料员时,她才回到了相别二十多年的上海。

但因为过了二十多年的缺吃少喝的苦难日子,所以回到上海重新建立了我们一九五五年被政治风浪摧毁的家庭后,在一九九七年患了脑血栓病,卧床五年后,在二二年十一月二十日离开了这个世界。

正如一位老朋友在她去世后所说的“如非往昔遭那种迫害,她晚年又何至于患此绝症,悠悠苍天,人间何世!”为此,我再抄录我在原版《狱里狱外》书中的序文中的一段话作为本书的收尾:

老年人喜欢忆旧,喜欢回头看,因为人到了七老八十的年纪,随着体力与精力的日趋衰退,做事情越来越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这是自然规律。

人老了和生活的接触面就越来越缩小了,和复杂纷纭的广大世界的距离越拉越远,而和自己的主体世界的距离越来越近了。

在这种窄小的生活气氛里总会自觉或不自觉地沉湎在记忆中,从记忆里寻找自己,认识自己,即是“我来到这个复杂的世界里,这么几十个春秋,是怎么活过来的,是为什么而活,干了些什么,是否活得像个人的样子”之类。

这倒不是要学时髦做深刻状,而是我们这一代人生活的时代实在太复杂了。

近百年来,在这种历史的震荡中,绝大多数知识分子以自己不同的人生理想和价值追求,走着各自不同内容和形式的生命之路。

我常这么想:我们这一代吃文化饭的人,如果都潜下心来,写一本直面历史的真实的个人生活回忆录,对历史来说,实在是功莫大焉。

有了这份想头,这几年一直断断续续地写着关于我自己的回忆录。

我生于袁世凯称帝的那年,年轻时曾自号“洪宪生人”,以后又经过了军阀混战、国民党专制、抗日战争等时代,一直到高唱“东方红,太阳升”的新社会。

有缘的是我每经过一个朝代就坐一回牢,罪名是千篇一律的政治犯,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我是认真地付出过沉重的生命代价的。

我在这个世界里的追求、爱憎、信念以及种种个人遭遇,都可以作为历史的见证,为青年及后代提供一些比正史、官书更加丰富和实在的东西。

就抄到这里,是为序。

关于作者贾植芳(1916年10月9日—2008年4月24日):山西襄汾人,著名学者、“七月派”作家。

早年赴日留学。

抗战爆发后弃学归国,投入抗战实际工作,并且坚持文学创作,成为“七月派”骨干作家之一。

1946年6月始定居于上海,在震旦大学中文系任教。

1952年调入复旦大学任中文系教授。

1955年因胡风冤案被捕入狱,达11年。

1966年3月,被法院定罪为“胡风反革命集团骨干分子”,判处有期徒刑12年。

1980年彻底平反。

他长期致力于中国现当代文学和比较文学研究,成就卓著。

建国后历任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现代文学教研室主任、校图书馆馆长等职。

先后组建了复旦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和比较文学两个学科。

著有《贾植芳文集》(四卷)、《近代中国经济社会》、《贾植芳小说选》、《狱里狱外》、《历史的背面》、《劫后文存》、《雕虫杂技》、《余年笔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