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上海,我对周围的一切都感到很陌生,虽然我与这个城市已经有了不少的文字上的联系与观念中的了解,但对上海的具体生活,却并没有切身的体会。

来到上海,我们夫妇在胡风家里住了一阵。

他家当时住在雷米路文安坊六号。

在这里我们住了约半年时间,因为在重庆的一段时间里,我们早已是声气相投的朋友,所以两家相处得十分融洽。

说到这里,顺便补记一件事,供有鉴事识人兴趣的朋友们参考:我们夫妇一下火车,到胡风家时,正是上午,刚好碰到从延安来的周而复与刘白羽两位也在。

当时正值国共和谈时期,他们以新华社记者的身份来沪。

周、刘两人都在胡风办的《七月》上发表过文章,而我是《七月》的主要撰稿者之一,所以过去都读过彼此的文章。

我们是同行,年龄相仿,又有共同的理想和追求,所以这次聚会兴致都很高,把我从徐州带来的五斤双沟大曲都喝光了。

可近来我读梅志大姐写的《胡风传》,方知一九五五年“胡风事件”发生时,带公安人员逮捕胡风的,就是这位刘白羽同志!这不禁让我想起鲁迅先生的两句诗:“一阔脸就变,所砍头见多。”

鲁迅先生是对中国社会历史认识极深刻的人,他写此诗是在国民党统治时期。

谁知此言在一九四九年之后,“人民当家做主”的时代,竟又变成了生活现实!这不啻是一则历史的预言,真所谓“天不变,道亦不变”。

而那位解放后曾任上海市委统战部副部长的周而复同志,一九五三年胡风举家迁京时,他代表统战部送他们一家到车站。

我和任敏也去送行。

车行后,车站顿时冷清下来,这位周同志没有和我们打招呼,两眼朝天,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也许他自以为是上海的主人,我们在他面前,已经可以视若无物了;虽然在并不太长远的年代,他和我们还曾是觥筹交错的朋友……我现在还能记起这位周副部长当时的形象:一身笔挺的毛料中山装,头发光光,皮鞋锃亮,双手反背,昂首挺胸,扬长而去……

我在胡风家居住期间,除了写作之外,还给胡风主办的《希望》杂志看看稿子。

当时所登的文章,除国统区的以外,还有解放区的作品,这些作品一般不是由作者本人投寄的,而是通过组织关系,由解放区的领导带过来的,目的是扩大解放区的影响。

一次,胡风把一叠稿子交给我说:“这是王若飞同志从延安带来的,你看如果这些作品都好,就给出一个集子。

如果只有几篇不错,就在《希望》上发表。”

这些作品中有孔厥的《受苦人》,晋驼的《结合》等。

孔厥的作品我曾在《七月》或《希望》上读过,对他有印象;而晋驼却是陌生的名字,我看后觉得都不错,无论题材、写作手法、语言运用都有自己的特色,于是就把他的作品结集作为《七月文丛》之一出版了。

虽然我至今还不认识晋驼其人,可是这件事情几十年后却给我带来了一些意想不到的麻烦。

“文革”前夕,我被以所谓的“胡风反革命集团骨干分子”的罪名判了十二年徒刑,押回到复旦大学印刷厂接受“监督劳动”。

七十年代末,我的案子归复旦大学党委监察委员会接管负责复查。

校党委监察委员会的一位干部曾来找我说:“你有一条余罪,没有交代过。”

细听之下,才知道这条所谓的“余罪”指的就是我在胡风家里居住期间,编过晋驼的小说集。

我听后,大吃一惊:我认为这个根本没有交代的必要,因为我当时是在国统区替解放区宣传文艺作品,是冒着生命危险的。

即便这是“犯罪”,犯的也是国民党的“罪”。

这让我想起一九四七年国民党特务抓我时,说我的罪名是替“共匪”宣传,是“共产党的走狗”。

这件事情要查,也该是国民党特务来查,想不到却是你们来查我!我觉得又气愤又好笑,就对他说:“这本书图书馆里有,你找来看看是什么样的书,算不算我的罪行!”此事后来就没有下文了。

说起这段历史,我又想起在上海这么多年,我跟后来在“文革”中成为“四人帮”中两根“棍子”的姚文元和张春桥竟然也见过数面,只是他们当时还没有露出“棍子”的架势。

这里顺便插入几则有关他们的轶事,以供对野史有兴趣的朋友参考。

我住在胡风家里时,与文艺界的人免不了要打交道。

那时姚蓬子在延安路开了个“作家书屋”。

姚蓬子这个人我以前就知道,三十年代的时候他还是左翼作家,出版过小说集《剪影集》,翻译过苏联罗蒙诺夫的《没有樱花》等等。

后来我在北京读中学时看到天津《益世报》上登了半版的一篇文章,题目赫然是《姚蓬子脱离中国共产党宣言》。

到上海后胡风在聊天时对我说:姚蓬子这个人在南京的监狱中“悔过自新”,国民党对他很满意。

中统局的局长徐恩曾给了他一些钱,让他回上海办了个《世界文化》,但是文艺界的人士很看不起他,所以他在上海也打不开局面。

等到抗战爆发,国共合作,延安认为他和国民党有关系,他原来又是我们这方面的人,有出版进步书籍的条件,所以一九三八年姚蓬子就在汉口办了个“作家书屋”,胜利后搬到上海爱多利亚路(即今延安路),也出过一些进步书籍,如周而复主编的介绍解放区文艺创作的《北方文丛》。

记得其中收有赵树理的《李有才板话》、《李家庄的变迁》,贺敬之等的《白毛女》,柳青的《种谷记》,马加的《滹沱河流域》,艾青歌颂边区劳动模范的长诗《吴满有》。

姚蓬子那时是上海印刷同业工会的主席,他利用自己和国民党的关系,配给的纸张非常多,囤积起来转卖给其他出版商,很发了一笔财,所以买了房子。

他的书店在爱多利亚路有三间店面。

姚文元是姚蓬子的儿子,当时还是中学生,与胡风的儿子晓谷是同学,所以有时候我也能看到。

想不到一九五五年在胡风事件发生后,时任共青团卢湾区宣传干事的姚文元“金棍子横空出世”,因为写反胡风的文章被当时主持上海市政的“好学生”柯庆施与张春桥看中,此后在历次运动中一马当先,大写批判文章,十年动乱中竟然跻身于党和国家领导人的行列。

解放初,姚蓬子为了赚钱,找来一些“托派”做廉价劳动力,给他译苏联的政治、经济、社会读物,每千字只付两块钱报酬。

不过他虽然会认准时机,赚钱却也真不容易,每天晚上要搬来个《俄汉辞典》对着原稿校改,真是辛苦。

“文革”爆发,姚蓬子父以子贵,倒也没有受什么冲击。

他的老婆,就是姚文元他妈,组织了一个“里弄造反队”,据说也干得“轰轰烈烈”。

“文革”后揭批“四人帮”时,我看到过一幅漫画,题名是《姚氏父子棍帽店》,店里有各式帽子出售,上面写着“叛徒”、“内奸”、“特务”、“右派”、“反革命”、“走资派”等等字样,只在一顶帽子上面写着“革命作家、马列主义者、学习毛泽东思想先进分子”,旁边批注道:“此帽自用,概不外卖”。

店里的棍子有粗有细,有长有短,也是“留备自用,概不外卖”。

我看了这幅画,不禁失笑,觉得真是画得好,为长期被“打棍子”、“扣帽子”的无辜者出了一口恶气。

我见到张春桥比较晚,已经是解放后了。

上海解放,张春桥自解放区来做《解放日报》的总编辑,向我们上海的文化人约稿,在有名的“老正兴”请我们吃了一顿丰盛的酒席。

当时的张春桥穿一身灰布制服,戴个眼镜,很谦恭地走来走去向大家敬酒,他也还没有露出本来面目,但这副模样却让我想起《水浒传》中的“白衣秀士”王伦,“外似忠厚,内实奸诈”,而后来的历史证明他比“白衣秀士”王伦还要厉害。

我后来又听说了一个关于张春桥的故事:三十年代的时候,张春桥在山东还是一个中学生,因为爱好文学,就到上海来闯荡。

那时上海杂志公司的老板张静庐请施蛰存主持出版一套“中国国学珍本丛书”,除了印一些明清小说外,还收录了一些明清小品,登报招考一名助理编辑,试用期间月薪三十块钱。

张春桥报名去投考,报到录取之后老板让他校点一部小说《豆棚闲话》。

标点了十几页张静庐一看,都是破句,就觉得他根本不懂古文,于是把张春桥找来,对他说:“张先生,我们本想扩大营业,你看得起我们,来帮我们忙。

可现在市面不景气,生意很萧条,所以我们只好请张先生另谋高就。

以后等市面好了,再请张先生回来帮忙。

我们是没有办法,实在对不起。

张先生来了一个礼拜,我们按一个月的工资付给你三十元钱。

现在市面不景气,外面的工作也不大好找,我们再付给张先生三十块,以备找工作期间开销。”

那时候上海的商人轻易不愿意得罪人,今天落魄的小青年,明天说不定就是一个大人物,所以张静庐才特别客气。

但我听了这个故事,却不禁为张静庐捏了一把汗,因为谁也想不到三十年后张春桥成了上海市的第一把手,党和国家的领导人。

张静庐幸亏在解放初就死了,要不在“文革”中恐怕免不了要以“迫害革命青年”的罪名受到报复。

“文革”后检举“四人帮”,有人来找我,问道:“贾植芳!你在上海混了这么多年,‘四人帮’你认识吗?”我虽然认识这两根“棍子”,但害怕讲了以后人家又给我扣上“四人帮”余党的帽子,所以根本不敢说我早在四十年代就认识中学生姚文元,刚解放还与许多上海的文人一起吃过张春桥的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