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病治不好,晚上,我老爹蹲在医院外的围墙边抽烟,他说早应该发现的。

手机端阅读请登陆m.

听医生说奶奶是脑萎缩,这个病病因复杂,起病缓慢,不易被发觉。后来又突然中风,导致病情加重。以至于到了现在这幅模样。

病来如山倒。

我盯着老爹,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有一股邪火往上涌,心里想的全是他每年只回去看奶奶那么几次。

“你回过几次乡下

!”我几乎用吼的说出这句话。

老爹一巴掌扇我脸上,他眼圈通红。

我眼泪往外狂涌,记得没错的话,我先前几次回乡下就应该察觉到奶奶有异样的。那时候她说话就有点儿不利索了,经常有些事情要想半天才能说出来。奶奶这会儿中风加上脑萎缩,半身不遂意识不清,再加上人老了,身体虚弱,医生都让我们提前做好准备。

我气不打一处来,狠狠抹了一把眼泪。

奶奶即便意识不清,在根本连人都不认识的情况下,依然还念叨着我在上学,不能让我知道她病了。

我说这一家子人怎么都这样,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儿都喜欢藏在心底,奶奶是,老爹是,老妈也是。

老爹扇我那一巴掌特别重,脸上火辣辣的痛,眼泪止不住往下流,不管怎么擦都不顶用。

老爹站在我面前,我看见他全身颤抖,眼眶通红,却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好半晌,他才从喉咙里吐出一个词:“对不起。”

我不能明白这个对不起的重量,因为他彻底压垮了我心中最后的稻草。

我原先曾觉得这一切都是老爹的错,都怪他不曾关心奶奶,都怪他少有回乡,都怪他整天忙于生计。

都是他的错,所以奶奶才老了,所以奶奶才白了头。

但当他吐出‘对不起’的时候,我才知道,我只是想把一切都怪罪在别人身上。那个人就算不是老爸,也会是老妈,亦或者是其他所有曾让奶奶去主持过丧礼的人。都怪他们让奶奶这么操劳。

我那时候想,也许把所有事情都怪罪到别人身上,心里才能好受一些。

不过这事儿怪不得别人。

生老病死,谁逃得过啊。

我和老爸在外面站了半晌,老爸终于开口:“回去吧

。”

整理了一下情绪,我和老爸回到病房。

奶奶躺在**,我走过去,她已经又不认识我了。我拉着她的手,说我是小六。奶奶的脸上才稍微泛起笑容。

奶奶一个一个指着屋子中央的人问我他们都是谁。

我认真给奶奶介绍着:“这是老爸,这是老妈,这是孙叔叔,这是高老头,这是张翠娥婆婆,那是张停雨。”

每念一个名字,奶奶就艰难点着头,和个小孩似的跟着我复述一遍。

“这是老爸,这是老妈,这是孙叔叔……”我们忍不住鼻子泛酸,奶奶是真的连人都认不出了,只能机械的复述我们说过的话。随后她又转向张停雨,说:“这是我家小六的媳妇儿。”

张停雨一直很安静,但我们都能看出她心情很差。这十几年来,我们都很少回乡下,一直都亏了她照顾奶奶。

从某种程度上,她和奶奶的感情比我们任何人都要深。

张停雨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

我们看着奶奶,心里头总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明明认识了一辈子,到头来却要重新自我介绍。

高老头和张翠娥婆婆也是晚上到的,自从奶奶住院之后,他们已经来过好些次了。我心里还抱着一丝希望,拉着高老头问他有没有办法。高老头叹了口气:“你以为鹅是神仙啊?”

张婆婆也来过许多次,但每次看到奶奶的模样,她依然老泪横流。

高老头搂着哭泣的张婆婆,叹了口气,看向她的眼神满是温柔:“鹅家婆子估计也活不了几年了。”

我们让他别瞎说。高老头挥了挥手,让我们不必安慰,他说,干他们这一行,早就看透了生老病死。该来的总会来,拦不住。

他又看向奶奶,告诉我们,其实奶奶也早就意识到了这些,所以才一直住在乡下,不想给子女添麻烦。

高老头说完,老爹咕咚跪在病床前

。老妈也忍不住啜泣。

随后差不多十二点的时候,因为实在太晚。老爹让高老头和张翠娥婆婆两人去我们家歇一宿,孙叔叔正好开车送他们过去。

随后老妈也催促我和老爹回家,这里留她和张停雨两人照顾就行了。

张停雨一直眼睑低垂没怎么说话,在某些时候,她甚至比我还要沉默。

我一开始不愿意走,最后张停雨忍不住开腔:“你好意思呆在这?”

这句话点燃了我心中的火药桶,我气不打一处来,但这股火能冲谁发呢?张停雨?老爹?还是老妈?

我站在病房前,紧紧咬着嘴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最后只能狠狠捏着拳头,和高老头他们一起回了家。

老爹也和我们一起回了家。毕竟是大人,他再怎么难受,也能找到一千万种方法坚强起来,不像我这种小屁孩,只会胡乱冲人发脾气。

当夜,老爹下了些面条给一直没怎么吃过饭的高老头和张翠娥婆婆吃了,等他们睡下之后,又送孙叔叔出去,才回到家躺下。

我和老爹睡一张床,整夜,我都能听到他强忍着,又忍不住的轻微抽泣声。

张停雨的话却一直横亘在我心头。

“你好意思呆在这?”

我整夜未眠。

第二天,因为老爸还有工作,所以他并不能和我们一起去医院。

高老头看着老爹的背影,告诉我这才是男子汉。人们长大以后,代表的就不是你自己了,他代表的是一个家庭,代表的这个家庭里的每一个人。他不能只为自己负责,他必须为这个家庭负责。他还得养家糊口,不能说伤心难过,就把所有担子都甩了。

“鹅说你学学你爹,哭哭啼啼像个啥样。”高老头说

张翠娥婆婆点头表示同意,她拉着我手让我不要太伤心。

之后,高老头和张翠娥婆婆在这边住了几日便回去了,医院这边只有张停雨和老妈一直都在。

在医院里的这段日子,我经常能听到医生和老妈谈论奶奶的病情。奶奶现在靠着医院的这些仪器生存,倘若离开了这些,没人能保证她还能活多久。

老妈对医生说,钱不是问题。

医生说,这不是钱的问题。

奶奶年纪大了,这一倒下,许多病都跟着来了。医生甚至都不敢动手术,他告诉我们,奶奶身体太虚弱,不适合手术。

在住院期间,奶奶偶尔有清醒那么一会的时候,那时候她还能勉强喊出我们的名字,不过也就如此了。

那期间还发生了许多事,奶奶因为病重,也抢救了几次。

在一个月之后,奶奶实在熬不下去了。

一开始我们每天晚上还能听到她哎哟哎哟的叫痛声,但过了几天,她连痛觉都没了。

医院下了病危通知,并且为了不让病人死在医院,开始赶人。

我们做过无数次努力,但是完全没办法。医生死活不同意继续住院。

在病床前,我们拉着医生还想哀求一下,这时候,奶奶可能是清醒了一会儿,听到了我们说的话,只是勉强从喉咙里挤出了三个字。

“回去吧。”

我和老妈泪如雨下。

老爹知道情况,带着菜刀怒火冲天的赶来,却被老妈和张停雨拦下。

后来老爸想把奶奶安置在城中,高老头拉住他,叹了口气,让他把奶奶送回乡下。

之后,奶奶在乡下渡过了生命的最后几天。

她走的很安静,那天我把她从屋里抱出来放在躺椅上晒太阳,然后出去了买了点东西,回来的时候他就去了

没有遗言,也没有交代。

我甚至没有听到她最后再喊一次我的名字。

之后的事情我已经记不太清,整个人都已经木了。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家里已经开始举办丧礼了。

丧礼的事情是高老头和张翠娥婆婆帮忙操办。

在丧礼上,我咬着牙一滴泪都没有流。因为奶奶曾经说过,在丧礼上流泪的话,会污了‘先生’离去的路,那样他们不好走。

罗胖子不知道从哪里得到消息,火急火燎赶了过来,他一过来,整张脸都变了,问我有没有事。

我说没。

胖子看我不对劲,拍着我的肩膀让我别这样憋着。

我让他别管我。

之后胖子自来熟样的帮着高老头忙前忙后,这胖子有把子力气,一干事情办的仅仅有条。

高老头说不添乱的胖子还是挺可爱的。

胖子说:“这时候了您还开玩笑。”

高老头告诉他,奶奶这其实是喜丧。喜丧并不是说,病死了就不是喜丧。这病也分很多种的。奶奶这种明显就是自然生病,根本就不是那种暴毙而亡。人老了,身体机能下降,谁没两个病呢?

虽然走的痛苦,但她生前也没有什么心愿未了,这不算喜丧,什么才算喜丧?

高老头说,只是怕到时候不好上路。

爹妈问他是怎么回事。

高老头详细说了,我们这才知道,奶奶做七的日子里有撞七的时候,我们得去讨百家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