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是两个人都被赶出去了。

两人并排站在门口,互视一眼,各自撇开眼去,徐嘉衍慢条斯理地开始穿衬衫,自下而上扣扣子。

陆烨明表面上不屑,眼神却飘忽地在偷偷打量他的身材。

他的视线跟徐嘉衍着手上穿衣服的动作,自下而上。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确实还挺有料,本来以为他这种小白脸,身材应该是干枯精瘦到只有一身排骨,一拳倒地的那种。

陆烨明手握成拳抵在唇边咳了一声,吸引徐嘉衍的注意。

后者穿好衬衫,慢悠悠转过去看他,陆烨明说:“出去喝一杯?”

两人这是第二次见面。

在此之前,两人见过一面,苏盏去往新加坡一个星期后,徐嘉衍来北浔找过他。

陆烨明下班去车库里取车的时候,徐嘉衍正坐在车里一边抽烟一边等他。

怎么说呢,虽然在那之前,两人都没见过彼此,可陆烨明一走进来,徐嘉衍就认出他了,陆烨明也是,看到车里露着半张脸加上那车牌,一猜就是苏盏那前男友。

陆烨明率先走过来,敲敲他的车门。

还不等他说话,徐嘉衍把烟掐了,熄了火,从车上下来,裹紧了身上的羽绒服,靠着车门问他,“苏盏在哪儿?”

一个是打死不说,一个是打破砂锅问到底。

几番下来后,陆烨明还一副你能拿我怎么办的架势。

徐嘉衍没了耐性,一把提着他的衣领给“嘭——”一声按到车上去,冷声道:“她在哪儿?”

陆烨明口风严谨,愣是一句没给问出来,趁他不注意,反手给了徐嘉衍一闷拳,后者脸上结实挨了一拳,人往后退了几步,那一下,仿佛是战斗的号角,两人就在停车场里大打了一架。

陆烨明起初是抱着占便宜的心态迎战的,毕竟觉得这小子有点弱,体格上肯定不如他,想着给人打趴下,以后就省的再让他来烦苏盏。

结果,没想到,打起架来,这小子比他还狠,身上该有的肌肉一块都没少,差点儿没把他肋骨打断。

两边都挂了彩,男人的情感有时候挺微妙的,打完又靠着车门抽起烟来。

陆烨明摸了打火机出来,给自己点上,又给他点上,深深吸了一口,把打火机塞回兜里,问他:

“你喜欢她么?”

徐嘉衍烟夹在唇边,微微一顿,冷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陆烨明耸耸肩,无所谓他的答案,自顾自说着:

“我也喜欢她,特别喜欢,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就那种想找个真空袋给她装起来,放在我面前,天天看着天天观察着,然后不让任何人接触她,不让这社会污染她……”

徐嘉衍沉默抽烟,眼底的情绪,没人懂。

陆烨明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那是我最开始的想法,这社会,并不是只有两个人,还有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我对她好,被人看着觉得我心怀不轨,一开始我觉得无所谓,可后来发现,大家用来形容她的词语越来越来难听,越来越肮脏,所以我又渐渐疏远她,怕她被人说闲话,那有什么办法,可我还是喜欢她……直到你的出现。”

徐嘉衍靠着车,目光淡淡落在前方,掸了掸烟灰,灰烬落地,满絮飘扬。

“我从小就认识她,看着她长大,这姑娘性子有多倔,我比你清楚,她一旦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你给她时间吧,让她自己想通,也许一年,也许两年……等她回来,也许想通,也许想不通,可至少那时候,你我都有机会,公平竞争。怎么样?”

徐嘉衍掐掉烟,转身拉开车门坐上去,启动车子后,踩下离合,这才回头看陆烨明一眼,说:

“我时间比你多。”

车子绝尘而去,驶出地下停车场。

……

如今,公平竞争的机会终于来了。

或许在某种程度上是不公平的。

深夜的咖啡厅真是寂静的有点诡异。

准备打烊的服务员在心里叫苦不迭,小老板娘瞪她一眼,眼神示意她快去点餐。

服务员苦兮兮地拿着本子去招呼。

虽说这两人长的帅,特别是高一点这个,衬衫西裤,头发被雨水打湿,凌乱地搭在脑袋上,还是个低音炮:“柠檬水,谢谢。”

柠檬水?!

“咖啡不需要吗?”

“不需要。”依旧低音炮。

服务员刷刷刷往本子上记录,转头问另一位穿着西服三件套的男人,“您呢”

陆烨明说:“拿铁,谢谢。”

服务员拿着单子去找小老板娘,小老板娘看见单子上的柠檬水也楞了,“不要咖啡?”

服务员:“人说不要的。”

徐嘉衍背对着她,小老板娘哼哼唧唧,有点不太情愿,“就随便给他倒杯水,放片柠檬进去好了。”

服务员听话照做,一边切柠檬,一边跟小老板娘嘀咕,“白衬衫那个好帅的。”

小老板娘不屑,“帅有什么用?你让他买个蛋糕?”

服务员瘪嘴。

陆烨明看着服务员离去时不时偷瞄徐嘉衍的小眼神,冷哼一声。

对面看窗外的人忽然转过头去看他。

“聊|骚。”

徐嘉衍没理他,转眼继续看窗外。

陆烨明又说:“哎,你说现在这小姑娘的审美都怎么回事儿?怎么都喜欢你们这种脸白白净净的,身上没一点儿肌肉,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

徐嘉衍弯了下嘴角,不咸不淡地说:“那你刚刚盯着看什么?不是还数了么?”

“……”

刚刚在门口,他确实忍不住好奇,有偷偷数一下。

不管多成熟的男人,在体力和肌肉块方面的较量还真是幼稚啊,服务员端着盘子上来,一杯杯递过去。

陆烨明在嘴炮这方面是不肯让步的,得意地说:“八块腹肌了不起啊?还不是被人给轰出来了?”

徐嘉衍端起面前的柠檬水,喝了口,抿着唇,说:“总比你没进去过好。”

“……”

陆烨明捣着咖啡,坐直,拎了拎西装,切入正题,“公平竞争,说好的。”

“嗯。”他点头。

雨势渐渐停了下来,空气稀薄,话语变得格外清晰。

“以前追过女生么?”

“没。”

陆烨明笑了,“会么?别是还不会吧?”

“你追过?”他反问。

陆烨明理所当然点头,“追过啊,你不知道我追了她多少年……”话说一半,楞觉不对,诧异地看向他,“等等,你没追过,你们两个之前,她追的你?”

徐嘉衍点头,“嗯。”

“……”

什么叫出师未捷身先死。

陆烨明觉得大致就是这种感觉了?

草|你多少遍大爷都无法缓解。

……

不过在陆烨明展开疯狂盯人攻势下,徐嘉衍那边好像没什么动静。

这天,陆烨明跟谢希正在吃饭。

陆烨明说:“她最近在忙什么?”

谢希:“接了很多剧本,每天在工作室改剧本。”

陆烨明:“之前那个电影又不做了?”

谢希:“做啊,怎么不做,我看她还在联系游戏方呢。”

陆烨明说:“要帮忙你跟我说。”

谢希露出一副苦哈哈的样子,“我跟她说了,她不让,要让她知道你背后又帮她,估计要闹,现在脾气大的很。”

陆烨明默不作声喝酒,末了,状似不经意地问:“最近有什么人来找她吗?”

谢希想了想,“没啊。”

过了会儿,他又倏然想起来,忙说:“最近有个姑娘一直找她。”

“谁啊?”

“不认识,听说是个老师。”

……

韩文文最近找苏盏的次数确实多了,经常找她逛街喝咖啡。

韩文文自从知道她是个作家兼职编剧后就更加感叹,“你平时整天窝在工作室里对着电脑对颈椎不好,出来走走,买买东西,就当散散心了。”

说实话,大概是李正的缘故,苏盏对韩文文敌意不起来,总是无法拒绝她。

看的出来,韩文文是真的想跟她交朋友,经常没事发微信让她早点休息,不要熬夜赶稿子,一到周末就拉着她出去走走,陪着她散心。

她总是自己一个人说着说着,也不在乎苏盏是不是在听。

说得最多的还是李正。

两人是军训认识的,那时李正还在念军校,被派往她们学校当为期半个月的教官。

在满口方言的教官中,李正一腔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倒是博了许多同学的好感,加上人又长得帅,同学们都爱找他聊天,他是地道的北浔人,训练起来的时候不苟言笑,私底下又吊儿郎当,特别爱跟同学们闹成一团。算是他们那届,最受欢迎的教官。

韩文文就在教学楼的窗口上,看他训了半个月,太阳毒辣,一头热汗。

身边也有不少女老师觉得他好,韩文文在心里默默地观察了他半个月,发现这人是真的好。

他一视同仁,从不偏袒谁。

白天在操场上,阳光肆意挥洒他的汗水,训练结束,他摘下帽子,走到绿茵地里,随手捞了瓶水往头上浇,短袖贴着胸膛,衬出胸肌的弧度,韩文文瞧的脸红,连身边的女老师都觉得脸红。

李正也有不正经的时候,跟男生们混在一起的时候,大大方方什么都说,却丝毫不给人猥琐的感觉。然后一帮男生跟着哄笑,他也笑,他笑起来的样子,眉眼弯弯,露出牙齿,特别阳光。

真正让韩文文喜欢上他,应该是第一周军训结束的一个晚上,全校按照班级围在一起拉歌。

李正领着他们排唱国歌。

那时他也才二十三四岁,寸头黑发,军容整肃,挺拔如松,模样特别令人动容。

有男生问他,“李教官,你以后会上战场打仗吗?”

李正眼神坚毅,说,“会啊,没打过仗算什么士兵?”

有学生说:“现在和平年代,哪有那么多仗好打。”

也有军事知识十分丰富地学生说:“并不是,世界和平只是相对于某些大国,很多小国家其实都还在战乱,那边难民很多,而且我们国家每年都会派一定的维和兵去支援,反正也是挺危险的。”

李正摸摸那男生的头,说:“你了解还挺多,差不多就这样。”

离开的时候,学生们都挺舍不得,有些学生还偷偷抹眼泪,头天晚上拉歌的时候抱着他嚎啕大哭,李正倒有些无措,一个铁血汉子一时之间竟不知该怎么安慰这些学生。

因为他懂的多,又谦卑,什么都会一点儿,跟学生侃天侃地,毫无代沟,大家都舍不得他。

李正等他们都哭完了,送了他们一句话:

“忠于祖国,追随祖国,振兴祖国。”

他真的很爱国。

就是被这份热血给动容了。

韩文文在临走那天上前要了他的号码,李正在一堆人起哄中,怕她下不来台,还是给了号码。

李正不知道。

身在传统家庭的韩文文,性格内敛害羞的姑娘,第一次在人前要了一个男人的号码。

要了号码之后其实联系很少。

韩文文第一次约李正吃饭没约成功,李正给的号码最后一位模糊了,看不出是几,韩文文一个个电话打过去,6个不是,1个空号,1一个没人接,还有两个关机。

她几乎每天打一遍,终于有天被她打通了。

李正那阵刚放假,手机刚领回手里,一开机就n个来电提醒。

听着电话那头久违的男声,韩文文都快哭了,她压着嗓子说:“李正,你给我的号码是错的。”

李正其实都有快忘了这姑娘了,好久才想起这姑娘是谁。那天的笔好像有点断水不太好写,他故意在最后一个数字上草草带过,算是变相拒绝。

“你每个号码都试了?”

韩文文点头,“嗯,我打了好久。”

李正确实有点动容。

之后两人约吃饭,相处渐渐多起来,韩文文确实是一个很容易让人爱上的女孩,她漂亮大方,温柔娴静,一点儿不粘人,很有分寸,相处久了,连李正队里的同事都觉得韩文文是个难得的好女孩儿。之后,李正一有假就回去找韩文文,确定关系三个月后,两人什么都做了,就是没到最后一步,韩文文怕他忍着辛苦,想说算了,做就做了吧。

李正不肯,躺在**抱着她,爱惜地在她脸上亲了又亲,“等一等,再等一等。”

这一等,又不知要多少年了。

……

故事说完了。

两人并排走在北浔的沙滩上,韩文文看向苏盏,“听完了,你有什么感想吗?”

“你现在还爱他吗?”

韩文文笑了,目光落在远处的海面上,海水碧蓝,风拂过,她眼神坚定。

“爱,我爱他一辈子。”

苏盏:“……”

韩文文转过来,笑看着她:“前几天,徐嘉衍来找我,说你误会我跟他的关系了,本来这事儿不该是我来跟你解释的,但是我知道他就算是说,也不会跟你说全部的,因为他肯定不好意思说。”

韩文文说起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李正去世三个月。

她三个月没有去上课,把自己关在家里整整三个月,父母着急,朋友担心,弄得大家都不好过。

在某一晚,她梦见了李正,大概是见不得她这样过下去,从未出现在她梦里的李正,在那晚出现了,他跟她说了很多话,让她好好过下去,可她看不清他的脸,听战友说他被炸的面目全非。

那晚之后,她确实好转了,整个人活过来了。

开始照常去上课,照常工作,只是再也不提李正,大概又这样过了半年后。

韩文文是传统家庭,父母还是希望她能鼓起勇气积极面对生活,而且家里已经有些亲戚在说些不好听的话,她父母心里也不好受,于是硬逼着给韩文文安排了一场又一场的相亲。

最后一场相亲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的。

她不知道,而对面的男方也显然不知道。

男方的爷爷早年是他父母的领导,那天在北浔碰上了男方的奶奶,她爸妈就多聊了几句,才得知她孙子也单身,就急着让奶奶介绍,奶奶说他孙子大概不会同意的。

韩文文爸妈就说先别告诉俩孩子,找个理由见个面,吃个饭,也许他们能看上对方呢。

男方的奶奶想着也好,多交交朋友总不会错。

相亲地点就在他给奶奶买的北浔小院里。

徐嘉衍到的时候,韩文文父母显得特别高兴,热情地给他又是夹菜,又是拿碗筷的,弄得跟他们才是这里的主人似的。

韩文文反倒一脸冷静。

徐奶奶其实心里有点虚,全程不敢看徐嘉衍。

这么多年了,她多少有点儿明白自己这孙子是有点要当和尚的架势了。

韩文文父母借故找理由先走了,让徐嘉衍单独送韩文文回去,徐嘉衍出于风度,没有拒绝。

一上车,反倒是韩文文先开口。

“我不打算结婚,所以我们俩没可能。”她一句话就把话说死了。

徐嘉衍听后,露出今晚的第一个笑容,“巧了,我也是。”

韩文文起初还不信,“你为什么啊?”

他不想说,韩文文也没再多问。

两人那时谁都不愿意多说。

临下车的时候,韩文文忽然灵光一闪,说:“既然,我们都不准备结婚,要不这样吧,如果我爸妈问起,我就说我们还在发展中试试看,不然他们又会给我安排别的相亲,而你呢,你奶奶如果也问起来,我也可以帮你挡挡,两方都落的清静。”

徐嘉衍就答应了,不过他有个条件,“话别说过了。”

韩文文明白他的意思,“我只是用来挡父母的借口,不会给你造成任何的名誉损伤。”

他们私底下很少见面,反倒是在徐奶奶那里见了好几次。

韩文文跟徐奶奶很投缘,徐奶奶给她看了很多佛经,韩文文很入迷,周末或者休息的时候,经常会去徐奶奶那里抄佛经,而徐嘉衍每周固定都会去徐奶奶那里抄佛经。

韩文文在帮李正抄。

她很好奇徐嘉衍在帮谁抄,不过他向来不理她,韩文文也就懒得问的。

直到有一天,她比徐嘉衍提早去了一个小时,不小心翻到他那本佛经。

扉页就是工整清隽的一段话:

【弟子徐嘉衍愿以此所诵,回向给弟子父亲徐国璋累生累世的罪孽债主——苏菡。祁请南无大慈大悲地藏王菩萨慈悲做主,超拔他们,令业障消除,离苦得乐,往生净土,永生永世,望其安乐。】

韩文文翻到的只是其中一本。

剩余的,徐奶奶已经收录了满满一箱,放在殿前的最底下。

韩文文好奇问了两句,徐奶奶说到这总是流泪,也不多说:“他在帮他父亲赎罪。”

知道这是家世,韩文文不敢再多问。

大概是后来,两人熟悉起来,韩文文跟他说了李正的事,说了为什么不打算结婚。那晚,也知道了徐嘉衍的女朋友和他们分手的原因,她很惊讶,以为他不结婚是天性,不婚主义,不期待爱情。

其实,他比谁都期待爱情,比谁都期盼那个姑娘回来。

……

初春的天气,海边没什么人,倒是有几个小孩在沙地里翻翻捡捡。

韩文文说完了,看着苏盏,“你那天来学校找我,我们是去找徐奶奶抄经的,我心里只有李正,而他的心里,只有你。”

苏盏静静看她。

韩文文站她面前,如一个温婉的大姐姐,捋着她耳边的碎发往后拨,温柔地看着她的眼睛:“你还爱他吗?”

爱啊。

不然为什么要回来。

苏盏还是不说话。

韩文文是个通透的女人,一眼就能看到对方的心。

“你还爱他,可你又怕他,确切地说,是在怕某个人,你害怕自己过不了他/她那关,可是你又不想放弃他,如果让你心安理得跟他在一起,你心里又会愧疚,我说的对吗?”

“……”

“我或者可以这么想,你去当志愿者那三年,不是想要忘记他,而是想要说服自己如何接受他,看过了那么多生离死别,战乱和饥荒还有霍乱,子弹穿透身体的那刹那特别想他吧?是不是特别希望抱着你的是他?所以你养好伤又迫不及待回来了,可是,当你完整地站在他面前时,当发现一切都没变,他还在原地等你的时候,其实你比过去更害怕,是不是?”

全中。

感情的命门只有身在其中的人自己知道,任何人都无法在其中左右。

“苏盏,其实没那么难。”

她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声音有点哑,吹散在还海风里,“是啊,没那么难,可也没那么简单。”

就算是分开三年的情侣,也很难一下子找到以前的感觉。

海风在吹,韩文文背光而立,眼神温柔地看着她,“虽然他没亲口跟我提过,但我知道一件事。”

“什么”

“他一直在等你。”

就像她等李正一样。

明知他不会回来,却愿意一直等下去。

这已经不是爱了。

是信仰。

唯一的,不可磨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