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见了王献之的《江州帖》,未置一词。李泰对卢见卢鸿未说话,微一思忖,开言道:“卢公子本是书道名家,更精于赏鉴。适才小王见卢公子似有所见,何不当场指教,以启茅塞?”

见李泰出言相询,卢鸿心道终究是躲不过去,又不愿违心胡说,只得说道:“魏王所得这卷《江州帖》,虽然书法精绝,于相传的大令书迹极为相似,但观其笔墨纸张,却多有可疑之处。只怕此卷,乃是后人伪造的赝品。”

卢鸿话音才落,众人齐齐一惊,便有人出声道:“卢公子此言,却是何意?”

卢鸿尚未出声,座中又有一人道:“卢鸿公子未免太过无礼了吧?座中诸公,哪一位不是精于鉴古的方家,均以此卷为真迹无疑。你小小年纪,略有些虚名,便做此大言以欺世,却不要贻笑大方才好。”

众人转头一看,出声的乃是一位中年人。此人本是魏王府中一位西席,人皆称之为宁先生。这位宁先生估计也是以书道闻名,适才也曾对这卷《江州帖》赞赏不已。此时听了卢鸿之言,便出语相诘。

众人也多是附和此说,旁边的陆清羽也待说些什么,只是见了卢鸿淡定的眼神,忽然间一阵心虚,将到了口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此时李泰出声道:“诸位请稍安勿燥。”复又转身对卢鸿说:“不瞒卢公子,便是本王。也曾阅过多卷大令真迹。而观此卷,确应是大令手书无疑,笔法精神,更是所观书迹中的上等佳作,在在均于书中所载《江州帖》相符,故定为真迹。不知卢公子因何断其为伪?”

卢鸿点头说:“一般世间所见书法赝品,多为硬黄纸响拓而成。此书用纸,显为粉纸。而非腊纸。且字迹绝无勾摹痕迹。故看来确实极似真迹。想来诸君,也多因此而认其为真。”

众人听了,均点头称是。卢鸿所说硬黄纸,乃是唐时以腊制纸,并染为黄色,质地坚韧,莹澈透明。欲要复制书法作品时。将硬黄纸覆于书作之上,钩勒出原字笔画外廓,然后再以墨填充,称之为“响拓”。因为唐时天子李世民,广搜王羲之书,既有所得,其中精品,往往命人以响拓之法勾摹。后世所见书圣书迹。基本上都是唐时响拓之作。

卢鸿又说:“此卷书法。若说其笔法字迹,确是极似小王风骨。但我等鉴古之人,除观其书法手段之外。更应着重视其纸墨印押等细节,方可洞察真伪。”说着以手指着书卷说:“诸君请先看此卷用纸。晋时二王等所用纸张,一般称之为‘麻黄’纸,乃是以麻纸,涂粉制,染以黄,故称麻黄。而此卷书法用纸,虽然看来也是涂粉制后染黄地,但其用纸,却非是麻纸,而是桑皮纸。”

唐时麻纸逐渐沦为低档用纸,制笺用的纸张,多为皮纸,如皮最为常见,也有桑皮纸。如卢鸿所制的檀皮纸,近来也渐渐出现,那麻纸已经颇为少见。若再寻麻纸所制的麻黄纸,只怕也是无处可得了。

众人少有如卢鸿般精于制纸的,但经卢鸿指点纤维粗细及长短等特点,也略能分辩。

卢鸿又说:“这桑皮纸传入中原时代较晚,皮纸工艺也是近百年来方才盛行,东晋之时,绝无得见。因此小可敢断定,这卷书法,绝无可能是晋时旧物。”

卢鸿停顿一下,又继续说道:“除了纸张不对以外,此卷书法的墨色也略显浮燥。因自古以来,纸张均须涂布制后方可书写。因此墨迹落于纸面上后,渗入颇浅。只有存放一定年份,那墨色才能渐渐深入纸张,直透纸背。虽然此卷经过装裱,无法查看纸背墨色,但观其墨色浮于纸面,可知其年代不会特别久远。此外还有一点,如那般流传数百年的书迹,不唯墨色渗化,且纸墨相生,墨色必然集中于书迹线条中间。只要手持书卷,对着光线照看,那书迹中间必然有一道深线,宛如天成一般。且线条边缘,也同样变得深重,清晰分明,显得书迹更为流畅。诸位可对照其他几卷晋时书迹,一看便知。”

众人听了,纷纷取过前边几卷晋人真迹来,对照光线观看。果然书迹中间,均有一道深线,且墨色入纸深沉,极为自然精彩。再看这卷《江州帖》,墨色浮于纸面,对照光线,一目了然。

萧德言叹道:“今日真是得益多矣!在下素来以为,于书道所见颇深,不想今天听了卢公子所言,方知浅陋。只是这卷赝品,不知是何人所制,观其笔法,实在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

卢鸿听了点点头说:“此卷书迹,做伪者或是手头有所参照,故其形态极似大令手迹。只是此做

然书法极佳,但毕竟也有破绽。”

听了此言,方才置疑地宁先生便问道:“以卢公子所见,此卷书法于书道之上,尚有何破绽?”听了刚才卢鸿分析纸墨等言,这宁先生也不再如适才般托大,言辞颇为客气。

卢鸿说:“诸位均精于书道,自然知道,古人作书,与时人不同。古人无高桌大椅,作书之人,亦是跪坐于榻,左手持竹简,右手持笔而书。后来以纸代简,仍是左手持卷纸,右手持笔。以此法做书,指掌腕肘,均灵活自然。而笔落于纸上,自然形成两头尖、中腹粗地中锋笔迹,且笔迹使转如意,圆致生动。”

众人听了,其中精于书道地,自然清楚其中关节。更有人以手虚比做书,连表赞同。

卢鸿又指向面前的书卷说:“请诸位细看此书起收之处。虽然做书之人也竭力模仿前人笔法,但此人必然是于桌案上书写。因为桌案上纸张平铺,做书之人手腕与桌面,不如持纸书写之时角度自然。因此入笔收笔时,角度也有所变化,总须以提按分别粗细,难免便显示出笔锋变化,不能如真迹般中锋圆转,不留痕迹”

众人再细细观看,果然此卷虽然乍看极似古人笔法,但出入笔锋,总需略见扭转提按之处,比之真迹自然变化,确是不同。

卢鸿悠然说:“综上纸、墨、笔法破绽可知,此卷应为书道高手,拟照大令书迹所造赝品,又经伪饰,故颇为精彩。据小可胡乱猜想,踞今不过数十年至上百年的时间。只是究竟何方高手,有此等手段,就不得而知了。”

卢鸿话音方落,便听李泰鼓掌赞道:“精采之至!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日方知卢公子才占八斗,确是名至实归。”

众人到了此时,也不由哄然称是。本来众人均认此卷为毫无疑问的真迹,此时听卢鸿一说,却是处处破绽,对卢鸿的识见,只能说个“服”字。

卢鸿谦逊了几句,李泰又说:“今日本王虽然误收赝品,是为一失;但能闻卢公子高见,亦为一得。得失相较,怕是所得更多啊!今日佳会,对酒当歌,鉴古论艺,实为平生快事。卢公子适才言道,雅好诗词;又见书道见识,超绝无伦。不知泰等可有幸,一观公子诗书绝艺,以记今日之胜事?”

卢鸿看着李泰目光中的含义,知道今日自己表现太过,惹起了李泰爱才之念,招揽之心,仍是未绝。只得叹了一口气说:“魏王有令,敢不从命。只是乡词曲,疏狂之性,只怕难登大雅之堂。”

李泰闻言大喜,道:“能得卢公子赐观大作,实乃三生有幸。”说罢,忙命侍女奉上文房四宝。

卢鸿深吸了一口气,说道:“适才观看魏王所藏佳作,一时心动,不愿于方寸纸上做寸书小字,却要借白壁一用,放浪之处,还望魏王休怪。”说罢,右手提笔,饱蘸墨汁,双眼斜睨身边雪白的墙壁,微做沉吟。

众人一听,这卢鸿居然是要在壁上作书,一时颇为惊奇。

唐时人每有狂浪之时,尤其在酒坊肆之处,酒酣耳热之时,往往将诗作书法,题于壁上。若有佳作,往往店家酒坊,也会引以为荣,宝藏珍护。只是此地乃是魏王府上大厅,卢鸿要在此题壁留诗,也确实有些放肆了。

卢鸿不管众人议论纷纷,双目微闭,左手在壁上轻轻抚摸。片刻之后,忽然一口将胸中酒气吐出,右手持笔直落壁间。只见他行笔如急风骤雨,时而重挫,时而轻提,有时连绵数字,竟然一笔直下;有时又跳跃翻转,笔断而意连。众人只见他以腕运笔,将一只笔运得如同有了生命一般,那或枯或润、或疾或迟地笔迹便吐露其下,一霎时墨迹纵横,云烟满壁。

待得最后卢鸿重重将笔落下,写完最后一字,仿佛全身力气也随之而去,竟然略现疲态。

众人定睛再看,壁上写满草书大字,却是一首《将进酒》:

琉璃钟,

琥珀浓。

小槽滴酒真珠红。

烹龙炮凤玉脂泣,

罗帏绣幕围春风。

吹龙笛,

击鼓;

皓齿歌,

细腰舞。

况是青春日将暮,

桃花乱落零如雨。

劝君终日酪酊醉,

酒不到刘伶坟上土!

卢鸿轻吁一口气,右手毛笔随意掷去。左手取过酒杯,将杯中剩酒一口饮下,淡笑道:“魏王见笑了。卢鸿酒后狂浪,还望恕罪。此时不胜酒力,恐有失态,便即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