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绩端坐马上,满是风霜之色,却是面沉如水。身后数十骑亲随侍卫,遥见长安在望,虽然在军日久,已然养成严苛的铁律,但一个个脸上依然禁不住露出喜色。

此时已是贞观二十三年春日,遥望长安,柳条杨枝,已然渐有嫩黄之色。毕竟此处已然近在畿辅,一众人未并放开马力奔驰,只是缓缓而行。

“前方可是李世绩李大人么?”前方一众人等,渐渐行近。一名禁兵前驱数步,高声喝道。

李世绩等人停下脚步,打量了一下前方这一众人。其中几个面孔,李世绩隐隐觉得有些面熟,似乎乃是兵部中人。

李世绩上前沉声道:“正是老夫。不知何事?”

只见前方众人闪开,一名内侍急匆匆地行上前来,手奉御诏尖声道:“圣上有旨——”

李世绩缓缓站起,看着那内侍急匆匆上车离去,竟然不容自己出声询问一二。他此时心中并未觉得愤怒,只是觉得充满疑问。

自己为圣上扫平辽东,立下不世大功,为何匆匆召还,便出调叠州都督?莫非便如当年侯君集一般,对自己有了疑心,还是其中另有文章?

“李大人,此番远征辽东,一去两年,可是辛苦了。”李世绩正在思索,忽闻耳边传来一个声音李世绩抬头看时,眼前是一张熟悉的面孔,正是这两年来代自己为兵部尚书的卢承庆。

“呵呵,原来是卢大人。”李世绩心中一喜。这卢承庆在自己为兵部尚书时,便担任兵部侍郎一职,后又提任尚书右丞,与自己颇为相得。想必此来。能给自己一些提示。

“李大人,此处不是谈论之所。下官车上,略备了几杯薄酒,便为大人稍洗征尘如何?”卢承庆微笑说道。

李世绩点头道:“多承厚意。”

二人才一上车,分别坐定。卢承庆由座旁取下两只小杯来,又自旁边的暗格中拿出一只梅瓶,一一满上,对李世绩笑道:“按说大人远征才归。这般洗尘太过草率了。只是班荆故道之意,大人想来定然不嫌。”

李世绩却未言语,只是取杯一饮而尽。s低声问道:“卢大人,适才圣上旨意,想来你也听到了。”

卢承庆点头道:“这是自然。”

李世绩闭目不语,半晌才睁开双眼。低声道:“莫非宫中…有何变故么?圣上可还安好?”

卢承庆也压低声音道:“自上个月。圣上御翠微宫,便未再视朝。我等也曾入内探望,气色…不是很好啊。太子…一直随侍在侧。”

李世绩“嗯”了一声,长叹一声道:“罢了,老夫明白了。待老夫回家看看,至兵部交待后,入宫面圣,便去叠州是了。”

卢承庆淡淡道:“大人既然已明端底,还回什么家。面什么圣?”

李世绩一惊,沉吟片刻,连连点头道:“果然如此。多谢卢大人指点,他日必然有报。”

卢承庆一笑,将杯中酒再注满。举杯道:“如此便以此酒。为大人践行。”

李世绩哈哈一笑,举起酒来。一饮而尽。

此时翠微宫内,李世民躺在榻上,对一侧的李治说道:“我自弱冠之时,亲提兵锐,大小数百战,才打下这番基业。目今四海承平,群夷服,心愿已足,死亦何恨。只可惜一班佐命功臣,杜如晦、房玄龄、萧禹、孔颖达,已然故去;前两天李靖有表进奏,只怕他也时日无多了。其他就是活着的,也老朽无用。现在只有一个李世绩,却让我有些担心。”

李治垂泪道:“父皇说哪里话来,龙体不过稍有违和,服药数剂,自可复原,何必如此过虑?”

听了李治此言,李世民脸上灰暗地气色中略泛起几分潮红,哑声道:“雉奴,你且莫效此小儿女态。这几年你进步极快,为父颇为心喜。只是朝中有二人,我却是放心不下。一则为适才说的李世绩,二则为你那庶子卢鸿。我为你安排,若能用时,自然用得;若有不协,勿忘皇家自有雷霆。”

说罢,又低声问道:“无忌呢?回来了没有?”

李治擦去眼角泪痕道:“适才内侍道已然在殿外侯着。”

李世民道:“宣他进来吧。朕交待之事,不知如何了。”

长孙无忌匆匆地走了进来,才要行礼,李世民已经淡淡地道:“不用了。此处又没有什么外人。那李世绩呢?可接旨了么?

长孙无忌头越发低了,恭声说道:“李世绩在城外受旨后,立时将兵符印信交接于卢承庆,并未进城,便直赴叠州去了。”

李世民呵呵笑道:“好,如此朕便心安了。卢鸿那边呢?是如何说地?”

长孙无忌低声道:“臣依陛下言,拟旨擢卢鸿为中书令,兼礼部尚书之职。卢鸿强辞未受,并有奏折呈上。”

说着,由袍袖中取出一个奏折来。

李世民并未取看,只是淡淡道:“奏折怎么说的?”

长孙无忌低头道:“道是年幼才浅,不堪重用。更道近年文化虽被,但国子监难广其教,群其类。因此请于长安建京华书院,洛阳建嵩阳书院,其他大邑,均依此例。卢鸿请命为山长,并荐孔颖达之子孔安代国子监祭酒之职。”

李世民面上微微露出笑意道:“这书院之事,前时他便曾提议,当时朕未准。看来,也是深思已久了。”

停顿了一下,李世民才道:“传旨,既卢鸿力辞,便准其奏,建京华、嵩阳书院,卢鸿为山长,仍领国子监祭酒之职,进封为河南郡伯。孔安入国子监为司业,另外…马嘉运本无才能,欺君罔上,念其在朝多年,或有微功,令行黜退,永不复用。”

长孙无忌口应旨,又恭声说道保重龙体,便即告退。

李治呆呆地听着李世民微弱地声音,片刻才迟疑地道:“父皇——”

李世民低声道:“雉奴,可是对为父这般安排,心中存了不明么?”

说罢,也不待李治出言,径自说道:“李世绩此人,虽然年纪老大,但胸中才能,比之他人自有不同,何况领军多年,威望素重。只是我虽厚待于他,你却与他向来少有恩泽。我将他外黜,他若有些观望不忿之意,便可借机将其解决,免留后患。如今他能受旨而行,可见毕竟忠勇可用。我若死后,你便可将其复起重用,以为臂膀。”

李治连连点头。

李世民叹了口气,又道:“卢鸿此人,心中见识远过世人,又与你向来相善,若入朝为相,实是不二之选。只是,此人身后世族背景太过深重。只看他在士林貌似悠然,这几年,卢家却已经老大兴旺,再无法弹压得住。若真任其入朝,只怕用不了几年,朝堂之上,就是姓卢的说了算了。因此,此人不可不用,亦不可大用。若他日你治国有疑难时,尽管咨询于他,但却绝不可将实权委于其手。”

李世民又想了想道:“好在这些年来,为父看这卢鸿,倒是个识进退的人。不妨便将其府迁至洛阳,令其远离京师,将来公侯尽可封得。你须厚厚结恩与他,免致怨恨。若为安抚,卢承庆此人才能平平,却倒是个忠勤之人,不妨重用。”

看李治目光闪烁,李世民道:“只要武有李世绩,文有卢鸿,朝中长孙无忌、褚遂良、于志宁、张行成、高委辅都是忠心老练之人,你日后仰仗这些臣子,便不愁治国安邦。你那内、外阁之设,绝是个高明之法,不妨在朝中试行。只是其中人选,务要小心谨慎方好。”

李治低头走出殿外,见到长孙无忌迎了上来,低声道:“圣上对太子的安排,可谓用心良苦。太子不可不察啊!”

李治点点头,与长孙无忌商量了几句,忽然想起一事问道:“适才父皇特地将马嘉运黜退,不知何故?”

长孙无忌宽厚的面上露出几分讥笑之意道:“太子殿下或是不知,这个马嘉运本是当年魏王李恪之人,本有些打算的。当年卢鸿遇刺之事,马嘉运通风报信,也是个关键人物。只因圣上不欲卢鸿在国子监中无人制衡,这才留了他到现在。此番卢鸿既然辞了高职,马嘉运留着也没什么用,圣上之意,乃是要太子告知卢鸿前因后果,也算给他出口气。”

长孙无忌又凑上来低声说道:“若太子怕卢鸿还不满意,不若便命地方上寻个由头,将那马嘉运——”说着手上比了个刀斩之势。

李治无语,心中没由来地升起一股厌烦之意,只觉得身上沉重无比,心中却是空落落的。将视线投向远处,只见后园地秋千上空寂无人,只有两道彩绳在微风中无力地轻轻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