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天晴。

废墟之上,一片苍凉。

到了该换班的时间,浑身疲惫的战士们撤离现场,趁着得空的时间里休息、喝水、吃东西。

一般都是睡不着的,只能坐在一起干瞪眼。

食物刚咽下去,偶尔会想到这两日所见的画面,会控制不住地呕吐,趴在草丛、废墟里一吐就是大半天,但他们不能不吃东西,还是会味同嚼蜡地将食物往胃里塞。

因为肚子一空,就没有力气了,他们需要体力来做更多的事。

……

救援开始两天,远远没有结束。

除了对生者的搜寻和救助、对死者的挖掘和寻觅,还需要承担照顾幸存者的责任,战士们忙活着搭建帐篷,医生护士负责处理伤者的情况。

这两天依旧有余震。

有战士在救援过程中受伤,有的被迫截肢,有的就此牺牲。

医生护士所见的,只有一片惨烈。

随时有伤者会被送过来,他们随时都需要打起精神工作,因为一时的懈怠就能葬送一条人命。

死者太多,他们尽量避免。

能少一个是一个。

……

刚帮忙将紧拥在一起的母子尸体从废墟中挖出来的墨上筠,呼出一口气,随着两名战士走至被清理过的废墟附近。

那两名战士恹恹的,一声不响地去领吃食。

墨上筠找了个块石头,在上面坐了下来。

这是地震后的第三天。

GS9的队员并没有回去,而是留在他们最后抵达村庄的附近,帮着援助的部队一起帮忙。

“你一天没吃东西了。”

周未迟将一包压缩饼干丢过来。

饼干在空中划过,墨上筠没有回头,手一伸就将其抓住。

巧得很,周未迟和胡利都负责周边区域的救援,墨上筠正好跟他们撞上。

见到墨上筠,他们也很意外,但也毫不介意她和她的队员一起留下来帮忙。

“忘了。”

墨上筠撕开压缩饼干,一口咬下去,饼干好像没有任何味道。

她咀嚼着,将饼干咽下去。

喉咙有点干。

“休息也忘了?”

周未迟走到墨上筠身边,又给她递了一瓶水。

墨上筠面无表情地接过水,停顿了一下后,忽然道:“忘了。”

看了墨上筠一眼,周未迟在她旁边蹲下来,然后笑了下,“怎么没把自己给忘了。”

说话间,他掏出一根烟来,给自己点上。

墨上筠仔细想了想,然后说:“也忘了。”

周未迟停顿了下,有些匪夷所思地看了她一眼。

拧开瓶盖喝了口水,墨上筠偏头看他,继续道:“这个时候,还是别把自己当人好。”

“还真是,”周未迟良久点了点头,然后望着前方的废墟叹息,“难受啊,我这边有几个战士都抑郁了,他们连长申请调回去做心理辅导。回了,但撑得住的还得留下,这事必须要有人来做。”

听说墨上筠刚刚挖出来的那对母子,孩子才刚满月,母亲将他死死搂在怀里,他没有在第一时间去世,在呼喊和无助中度过一段时光,最终在余震中结束了这短暂的生命历程。

何其心酸,何其悲苦。

不当人,没有那么多情感,这个时候,反倒还好受一些。

“是得有人来做。”墨上筠点点头,神情沉思。

“你这么年轻,应该没参加过类似的救援,”抽了一口烟,周未迟看了看她,问,“受到冲击了吧?”

“还行。”墨上筠顿了顿,说,“还没有冷静下来。”

最起码,这一趟忙完之前,她还可以坚持。

回去后是得好好跟宋修良预约一下辅导时间,接连的,每个参与的队员都得进行。

这场面过于震撼,不会有人为能做这事而自豪,只会觉得接二连三的事件和画面折磨着他们,时刻能让他们崩溃。

“正常的。”周未迟点头说。

不多会儿,手中的一根烟抽完,周未迟将烟头掐了,丢到脚边的碎石里。

“你们的事,我们断断续续的,也都听说了。”索性又掏出一根烟点上,周未迟又问,“没少挨骂吧?”

不能闲着,一闲着就忍不住地回忆,这样对自己等同于煎熬。

咽完口中的饼干,墨上筠仰头喝了口水,然后以不明意味地神情看了眼周未迟,最终笑骂一声,“真被骂惨了。”

打记事起,除了这一次,就只有被梁之琼的父亲骂过。

这次还不是一个人的独角戏,而是一群人面对面的群起而攻之。

场面可不是一般的壮观。

“习惯就好。”周未迟道,“不能跟他们讲道理,只能受着。没办法,他们也没办法。他们也知道你们几个人办不了事,但他们需要一点希望,想抓一点救命草。他们遭遇那么大的天灾,太懵了。”

“我知道。”

墨上筠轻轻说着,又咬了一口压缩饼干。

胃里有点东西,反倒是没那么恶心了。

“但我们……”墨上筠停顿了下,说,“嗯,总得委屈一下。”

她还是记得燕归被砸后那一瞬的鲜血;

她还是记得那些残忍歹毒的羞辱怒骂;

她还是记得那些冷漠甚至憎恨的眼神……

当然,她也记得那个全军覆没连一个人影都见不到的村子;

她还记得手腕上带着花朵皮圈的手,颜色对面鲜明;

她也记得触目惊心的悲惨画面以及那些热泪盈眶的感激……

这两天所经历的,所看到的,所感受的,多到她都无法一一去理清。

周未迟抹了把脸,张了张口,想要安慰她几句,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都是人,都有七情六欲,只因他们身穿军装,就第一时间赶往前线冲锋,受了委屈被人辱骂也不能反击,遭受人情冷暖后要自己消化……

他们是勇敢无畏的,亦是令人敬佩的。

但,无人记得。

只能说,选择这个职业的人,都是无私的。

选择这个职业而且一直做下去的,都是伟大的。

选择这个职业、经历过一些事而且还决定做下去的……他不想称赞,因为有人调侃这些是傻子。

“但你们的功劳有目共睹,”周未迟叹了口气,“都在惊叹,你们在两天时间内完成所有勘察工作,道路险情,每个村庄的灾情,让后续救援部队能定点投放援助支持,不再是抓瞎似的乱跑、浪费时间。村庄多少幸存者,送多少的救援物资过去,派出多少支援……说真的,太有帮助了。那些得到具体数据的,都在纳闷你们是哪儿来的神仙部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将数据调查的那么完整。”

周未迟感慨着,由衷佩服地看着墨上筠,“就算是在特种部队里,你们也是我见过最有效率的。”

“是吧?”墨上筠挑了一下眉毛,倏地笑了一下,“我为他们自豪。”

周未迟点点头,认真地说:“我为你们而光荣。”

“还带这么主动沾光的?”墨上筠调侃道。

周未迟落落大方道:“哎呀,咱们还分什么你我啊?”

墨上筠嘀咕道:“给你脸了。”

“你这小孩儿……”

周未迟下意识伸手就去拍她的肩,但一想总归是男女有别,于是又默默地将手给收了回来。

“对了,胡利带着队伍去隔壁村了,他走的时候,让我把一样东西送给你。”周未迟忽然伸手去掏衣兜。

“嗯?”

墨上筠偏了一下头。

她把最后一口压缩饼干给放到嘴里。

然后,她瞧见周未迟递过来一个长命锁。

造型倒是有点精致,挺好看的,但也没看出什么特殊的地方。

唯一特殊的一点,大概就是周未迟手上沾了泥泞,顺带给沾到长命锁上去了。

见周未迟没有任何异样,将长命锁递到自己跟前,墨上筠犹豫了半响,然后好奇地挑挑眉,“这是给我的?”

“对啊。”

墨上筠眨了一下眼,“我看起来这么年轻嘛?”

“少废话,收着。”

周未迟将长命锁强行给塞墨上筠手里了。

这玩意儿有点凉,墨上筠抓在手里打量着,“什么意思啊?”

“这是他给他儿子准备的。”周未迟撇撇嘴,说道。

“哈?”

墨上筠愣了一下。

一顿,周未迟又补充道:“不过现在给你了。”

觉着不对劲,墨上筠不由得问:“这是什么情况?”

“哎呀,也没什么,”周未迟摆摆手,道,“就不是,这两天嘛,他孩子的预产期,本来都请了假的,准备第二天就走,结果当天晚上就出了这么档子事儿,给耽搁了。昨晚刚来的消息,孩子顺利出声,八斤半,健健康康的大胖小子。”

因为曾经是冤家,说到这个,周未迟就难免吐槽了几句,“你知道我跟他的关系吧?见面就能吵起来。半年前,我家生了个女儿,哎哟,别提多可爱了……啧,他儿子简直没法比!”

墨上筠无奈地打断他,“您悠着点!”

周未迟摆摆手,“你这小屁孩,不懂身为父母的感受!”

“……”

墨上筠撇了撇嘴。

“就是吧,我娃出生那会儿,买了个长命锁,贼拉好看。他这种啥都不懂的老爷们儿,哟嘿,竟然特地来找我请教,还低声下气的——”

抬手一摁眉心,墨上筠再次没忍住打断他,“真话,悠着点儿吹。就周营长那脾气,顶多是黑着脸找你帮忙。”

“去去去,”周未迟说得正兴起呢,埋怨了她一句后又扯回了话题上,“总而言之吧,他就求我,我特地请了半天假,陪他去选的这个。”

说到这事儿,周未迟甭提多高兴了,怕是借此机会在胡利这里好好地扬眉吐气一番。

“那干嘛给我啊?”望着手中精致的长命锁,墨上筠不由得问。

“他这不是想要个女儿嘛,买的长命锁也是往好看里买的,没想到生出来是个小子。索性回去再买了。”周未迟解释道,“他走之前,跟我聊到你的事儿。说实话,他挺后悔以前对你有偏见的,这次你们所做的一切给予了多大的帮助,我们心里都有数。可能是有了孩子后变得感性了,所以听了你们的遭遇还蛮同情的……这不,见你是个女娃,走的时候非得让我把长命锁给你,就当是个纪念了。”

周未迟说得倒是挺随意的。

他自然没有跟墨上筠一五一十的说。

就墨上筠他们的遭遇,他和胡利聊了整整一个上午。

这些都是年轻人,跟他们不一样,多数都是二十出头的,最小的据说才十八九岁,其中还有一部分是女的。

谁不是被爹妈疼爱的?

这个年龄来当兵,本该是满怀激情充满希望的。

现在这一辈的孩子啊,很多都认死理,贼天真。

他们会觉着,我对你好、你就会对我好;觉着我做着力所能及地帮助,就算你不心存感激,也不会对我心存歹意;觉得这世界是非黑白对错分明,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好就是好,坏就是坏。

一根轴的。

他们很难想象,怀着赤诚之心的这样一批优秀战士,在立了那么大的功劳后,还需要遭人诋毁、谩骂。

而最先走过这一遭的他们,又在这两天里,承受了怎样的震撼和打击。

他和胡利兵龄时间长,经历过一些事,挺心疼这些人的,但他们聊了半天,也不知该做点什么。

末了走的时候,胡利只掏出这个精心挑选、预备给孩子的长命锁,说是让他给墨上筠,算是一点祝福和心意。

愿你们长命百岁,平安到老。

愿你们坚强勇敢,屹立不倒。

愿你们历经世事,永怀赤诚。

盯着手中的长命锁半响,墨上筠笑了笑,将其给收好了。

她偏了下头,说:“帮我跟他说声谢谢。”

周未迟笑了一下,“又不是见不到了,你自己去跟他说。”

“行。”

墨上筠痛快地点点头。

先前跟胡利有些恩怨,但搁到现在,那些小恩怨,什么都算不上了。

“话说回来,阎队也来了吗?”周未迟兴致勃勃地问。

倏地愣了一下,墨上筠眼里的神采瞬间黯淡下来,她轻声道:“……没有。”

“没来?”

周未迟也愣了愣。

很快,他注意到墨上筠神情有些不对劲,不由得一怔,问:“怎么了?”

视线落到矿泉水瓶上,墨上筠盯着透明清澈的半瓶水看了会儿,半响才道:“参加了别的任务,还没有回来。”

没回来。

那就是没出事。

“哦。”周未迟稍稍松了口气,“放心,会回来的。”

“嗯。”

墨上筠笑笑地挑了下眉毛。

会回来的。

尽管,这已经是第六天了……

可她还是觉得,阎天邢会回来的。

因为她还没有看到阎天邢。

没找到,就是活着。

周未迟一顿,还想跟墨上筠说点什么,可刚刚一张口,脚下就是一阵震动。

余震!

在晃动中,两人立即站起身来。

前方有废墟,但后方是平地,他们所处的位置很安全,倒是不需要怎么担心自己的情况,可两个人都是领导者,潜意识里就是担心自己的部下和当地的灾民,于是所有的动静都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这是一场比较严重的余震,持续时间有半分钟左右,不远处有几栋挨在一起的红砖屋在接受过多次摧残后,轰然倒塌。

倒塌的声音,惊动了很多人。

不久,余震结束。

而,墨上筠光是朝倒塌的地方看了一眼,就径直朝那边疾步走了过去。

“丫头你想做什么,那边危险!”

周未迟的声音在后面喊着。

墨上筠的步伐却没有丝毫停顿。

他没记错的话……燕归、丁镜还有郁一潼三人,先前就在这附近忙活的!

余震过后,先前隐约能看到建筑轮廓的地方,已经成了一片废墟。

有好些人都在。

她一眼就看到被灰尘呛得直咳嗽的丁镜和郁一潼二人。

却,没有看到燕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