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崩,上下凡有诰封者三年不得闻喜乐,有官者一年不得宴请,即使是最底层的庶民百姓,也得有三个月时间为太皇太后守孝,一切喜事禁止。

江家准备已久的婚事也不得不往后延。

一个月前沐晨光到家的时候,叔伯们见到她,个个都像是见了鬼,族长忍不住道:“这样你也能把人找回来!”

五叔热泪盈眶,“这就是缘分哪……前世注定沐丫头是我们江家的人。”

江砚之已经借助朝廷的力量打通海路,江家也不是非和程家联姻不可了,沐晨光不再是块绊脚石。而且,众人见她脸色苍白,瘦了一圈,可见在宫里吃了不少苦,不由得都有些内疚,明里暗里,都在她跟前赔着些小心。就连族长,得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最重要的是值钱的玩意儿,都要往沐晨光跟前送些过来。

一切都回到了从前,不,是比从前还要养尊处优才对。

不必见人就磕头,也不必担心一句话没说好就惹来杀身之祸,每天睡了吃,吃了睡,闷了就和大掌柜出去查查账、喝喝茶、逛逛街。有时大掌柜和人谈生意,她就坐在屏风后。天气渐冷,身边燃着暖炉,放着热茶或清酒,好不逍遥。

没错,这才是她想要的人生。

软软地陷在屏风后的软榻内,暖炉里飘出淡淡的百合香,熏人欲睡。江砚之会到的地方,皆是富贵繁华之地,区区一个暖炉,也精致非常。只是炭到底不如养心居烧的银骨炭,半点都不熏人,里面随便扔一粒香丸,就能香一整天,而且丝毫不错味。其实她很少扔香丸,因为那时的养心居满屋子都是药味,一天三大碗啊,当时是怎么喝得下去的?那时候觉得很闷,现在想想,细节却被一一放大,浸在回忆里,带着温柔色泽。和小频、安娘玩叶子牌,偶尔太辛来吃晚饭,暮春初夏时候,养心居被暖炉熏得热得很,他一向顾及仪表,不肯宽外衣,每次都挑靠窗缝的位置,贪一丝凉风,那时他还戴着那张丑死了的人皮面具……

思维到此停顿,柔软的触角像是碰到针尖,一下子猛然缩了回来,手一颤,热茶泼在手背,疼得低呼了一声。

江砚之听到了,在外面交代两句,进来看到她手背微微红肿,不由得皱眉,“怎么又这样?”

“我也不知道啊。”沐晨光懒洋洋地任大掌柜给她披上披风,“大概是入宫一趟,笨了许多。”

被拶子拶过的手指好像没有恢复到原来的程度,回江家不过两个月,失手砸掉的茶盏足抵得上从前的十年,手被热汤热茶泼伤,也不止一次两次。因为次数太多,江砚之治烫伤的手法熟练多了——先命人拿来药膏,涂在她的手背,然后用纱布包裹。

在做这些的时候,江砚之眉眼低垂,长长的睫毛,在暗暗的天光下投出阴影,沐晨光看着他,一只手抚上他的面颊,“大掌柜,我们什么时候成亲呢?”

回家路上花了一个月,在家过了两个月,如今已近年关,太皇太后的丧期算是过完了,江家七年前就开始准备的婚礼马上就可以举行,可是新郎官却迟迟没有决定婚期。

给纱巾打结的修长手指微微一顿,然后如常缚好,江砚之抬起头,“等你准备好嫁给我。”

“我准备好了啊。”从七年前就准备好了。不过,“你不会要我准备嫁妆吧?那我可没有,再不然,把我那几家香铺给你好了。”

“不,你没有准备好。”江砚之看着她,漆黑的眸子深沉似海,“小沐儿,我不需要你的嫁妆,我只要你把自己完整地带过来。”

沐晨光茫然地低头打量自己,哪里不完整了?在宫里虽然遭了不少罪,但并没有缺胳膊少腿呀。可大掌柜的眼睛里有她从来没有见过的认真,她知道他不是说笑,忍不住苦恼起来。

天下间唯一能解她这个苦恼的,只有飘香阁中的花魁娘子了。身为花魁,不能接客太频繁,以免失去神秘感而掉价,因此花魁也总有大把的闲暇无处打发,两个闲人凑在一处,沐晨光把这事一说,花魁不愧为花魁,立刻明白了要点,“你在宫里有没有侍过寝?”

“没有。”她区区一个宫婢,哪有资格侍寝——不过慢着,“没有翻牌子,但**过了,算不算?”

“那还用说?”花魁娘子叹了口气,“唉,江大掌柜是什么样的人,怎么会穿别人穿过的破鞋呢?这个亲呀,你恐怕是成不了了。”

“可、可是阁子里的姑娘哪个没陪人睡过啊?”

花魁有点愧疚地拉着沐晨光的手,“那个,沐姑娘啊,大掌柜从前交代过,不许我们再跟你说这些事,说了就要被赶出阁子。所以我也没敢跟你说太明白。这阁子里的姑娘和好人家的姑娘,是不一样的。阁子里的姑娘,男人越多越值钱,好人家的姑娘,男人越多越不值钱……不对,是有一个以上的男人,就已经一钱不值了。你已经被皇帝宠幸过,却没名没分回到江家,以大掌柜的为人,或许会照顾你一生一世,但成亲这回事,就再也不要提了吧。”

沐晨光完全怔住了。

这趟回来,大掌柜对她确实是和以前有点不一样了。虽然亲切温和如初,但有些小动作他不再对她做了。比如不再亲昵地揉她的头发、捏她的鼻子,也不再到她的房里喝茶,更别提到她房里午睡了。出门倒是仍旧会带上她,不过那也是因为她在家里发呆无聊,赖着要跟他,他才会同意的吧?

最重要的是,他常常会用一种很特别的眼神看她,就像那天他问她要“完整的她”时,那种深沉的、仿佛有点悲伤的眼神。

她总不明白为什么他会有这样的眼神,今天在花魁这里终于得到了答案——原来,他在嫌弃她。

沐晨光一裹披风,冲了出去,身后花魁大声叮嘱:“千万别说是我说的呀,我还不想被赶出去啊……”

沐晨光一路跑回了江家,直奔书房。年关将近,书房还有两名外地来的掌柜在和江砚之对今年的总账,只见一位姑娘家突然间推门而入,大口喘气,显然有急事,连忙向江砚之告了个不是,先退下去。江砚之看着沐晨光,“怎么累成这样?过来坐下。”

沐晨光手撑在书案上,努力平定呼吸,问道:“大掌柜,你是不是不想娶我?”

江砚之一愣,“为什么这么问?”

“你要是不愿娶我,直说就好了,别把我蒙在鼓里。我有手有脚,有自己的铺子,也未必会赖在江家吃一辈子闲饭。我虽然和太辛睡了一晚,可那时我并不知道你会嫌弃……”

啪,江砚之手中的毛笔折断了,“你说什么?你和他……”

沐晨光一把拔下了头上的玉簪,搁在桌上,“是我没告诉你,不过你也许有别的法子知道。他嫖了我,这是度夜资。没跟你说,是我没当这是一回事,你要因为这件事不娶我,我也没办法……”

江砚之闭了闭眼睛,忍住将这支玉簪捏碎的冲动,结果碎的是他手中的笔。再抬起头,他的脸色已经好看了点,因为对沐晨光口中的“嫖”,他再清楚不过,“我不知道这件事。现在知道了,也不妨碍我娶你。”

沐晨光眼睛亮了,“你不嫌弃我?”

“我只问你一件事,是他强逼你的吗?”

沐晨光摇摇头,“不,是我留下的。”

江砚之的脸白了白,眸子却显得格外的黑,“那我再问你,如果我因为这件事悔婚,你会后悔这一夜吗?”

沐晨光被问得一怔。那个夜晚,她刚刚在屋顶看完月亮,成功地说服了太辛,让他睡自己的床。她与他道别,穿过长长的游廊去偏殿,心里想着他今晚必定可以睡得好吧。心中有淡淡的欢喜,轻轻的雀跃,仿佛月光洒进肺腑,那是一种透明的清亮的快乐。然而身后隐隐传来花瓶碎裂的声响,她回过头,就看见他扶着门框倒下,明明已经疼得冷汗直流,却始终没有逸出哪怕一声呻吟。

如果不是他紧紧抓住了她的手,她会在清凉殿留下来吗?她自己也不能确定。在梦甜香的香气中睡去的他,有一种如婴儿般的软弱,让她放不下心,能在他身边守着,倒觉得更安心一点。

唯一能确定的是——

“做都做了,没什么好后悔的。”

“你不后悔。”江砚之看着她,吐字极慢,仿佛每个字都是从肺腑里掏出,“小沐儿,这就是原因。”

说完这句话,他拂袖而出。

沐晨光看着他的背影,委屈地明白了这个事实:大掌柜,果然还是嫌弃她。

到了晚上,沐晨光已经打好了全部的包袱。

她有五家香铺,连京城都开了分号,养活自己不是问题,问题是该去哪里调动现银买宅子。大掌柜不愿娶她,总要娶别人,新夫人进来见到她自然不高兴,与其等到那时再被赶出去,不如现在先寻好住处。

没等她思量妥当,有人在外面轻轻叩门,她起身去开门,却是江砚之,一手拎着一个酒坛,一手托着两个酒盏,见包袱堆了半边桌子,一愣,“这是做什么?准备跑路?”

沐晨光撅着嘴,“不跑路留在这里做什么?讨人嫌啊?”话虽这样说,见江砚之在桌边坐下,还是乖乖把包袱拎开,清出桌面,再提起酒坛子,给两个酒盏倒满,咕哝道:“深更半夜,喝什么酒?想给我饯行,让我早走是吧?”

“是饯行酒没错。”江砚之仰首喝了一盏,放下,“不过,不是给你的,而是给我的。过完年我就要动身去南海了。”

“咳咳咳……”沐晨光的半盏酒全呛了出来,“什、什么?!”

“我和程姑娘有三年之约,你知道的。”

沐晨光看着他,眼圈都快红了,“大掌柜,你真的这么讨厌我吗?”三年之约,又没有约定哪三年,何必这么着急?

“我真希望我能讨厌你,这样,走的时候也不会舍不得。”江砚之伸出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头顶,这样的动作他已经很久没有对她做,沐晨光微微一愣,看着他。江砚之微微吸了口气,将那点酸楚柔情咽住,“走不是因为你,这是早已经定下来的事。程女润性情高傲倔强,我要不去,她会一直等下去。我早点去,三年之后,她也好另择良人。”

“你又不会坐船……”

“程女润已经将地点改到了南海崖州,我不必过海了。”

他的声音轻淡,眼神平静,显然是已经做了决定,不可更改。沐晨光没有法子,轻轻靠在他怀里,“大掌柜,要是我没有那一夜,你一定会和我成亲的,不会这么早去,对不对?”

“不,我还是会去,只不过会带你一起去。”

沐晨光有些难过,“我真的再也没有资格做你的妻子了吗?”

江砚之凝望着她,“小沐儿,你真的希望做我的妻子吗?”

“当然!”

口气毫不犹豫。江砚之却微微苦笑,“这是我的错。我一直不肯教你男女之事,还不让别人说给你听,因为一向以来,我都习惯把最好的东西留到最后,就像有人吃饭时把最喜欢的菜留在最后一口吃那样。只可惜留得太久的结果,就是一不留神,被别人的筷子夹走了。”

沐晨光闷闷不乐,“你还是怪我不完整,怪太辛吃了你的菜。”

江砚之叹了口气,“小沐儿,你要什么时候才能明白,我不是指你的身体,我是指你的心。你的心留在了京城,并没有跟回来,所以现在的你并不完整,我们要是现在成亲的话,将来都会后悔的。”

“我的心留在京城?”沐晨光讶然,“大掌柜你在说笑吧?我又不是比干,没了心还能活啊?再说比干也没活成啊。”

江砚之哑然,深深有一种被自己搬起的石头砸中的感觉。这些年来,他教她识人,教她做生意,教她做他的女人所应该会的一切,却独独没有教她感情是怎么一回事。他一直觉得这种事情即使是教也教不出名堂,而她跟在自己身边,日久自然生情,也不用去教。她对他也一直很亲昵,他觉得他成功了。但从京城回来,她哭得那样伤心,他终于明白自己错了。

七年来,他从来没有见她那样痛哭过。

他看过她笑,看过她撒娇,看过她发脾气,也看过她掉眼泪。但她的眼泪往往只是工具,目的达成,一笑即收,收放自如,从来没有像那一天,一直从宫门口哭到城门外,直到哭得累了,才在他膝上睡去。

醒来之后,她没有再哭,仿佛所有的眼泪已经流尽。只是常常出神,目光望着某一处便忘记了收回,热茶热汤,不知烫伤过自己几回。有时跟他说着话,也会忽然顿住,像是呼吸暂时停顿,灵魂片刻出窍,总要有一会儿工夫才能回过神来。她自己却没有察觉,每每她有异样,总是话题进行到与宫中有关的时候。

在那个深宫里面,有样东西牵扯着她的心神。他带回来的沐晨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只是一具空壳而已。

三年,他给自己三年时间,也给她三年时间。三年时间,留给她慢慢忘记让她哭的那个人。

见沐晨光还是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他捏了捏她的鼻尖,“小沐儿,你要到什么时候才开窍?”

沐晨光不无抱怨,“从前还说我七窍玲珑的,怎么现在又不开窍了?”脸又继续在他襟前蹭了蹭,抱住他的腰,“大掌柜,你能不能不走啊?”

轻轻抚着她的头发,江砚之终于明白,七年来,他所得到的,大概就是这种对父兄般的依恋吧。她喜欢赖在他身边,愿意和他一直生活下去。他从前把这些看做是她的爱情,却忘了他们甚至连架都不曾吵过。

他们之间的相处方式,更像是父女、兄妹,而不像情人。

江砚之仰首再喝了一盏酒,喝得有些急。

三年后,如果她还是不能忘记那个人,那么,只有他忘记她了。

日子从江砚之去崖州后,开始变得无聊起来。

江砚之让她继续住在江家,可是日子无聊,沐晨光总得找点事做。这个春天,她往自家香铺走动的时间胜过往年的任何时候。不过,掌柜也不意外,天上香在去年冬天忽然被宫内买办看中,从此成为皇商。宫中贵人垂青,京城名流当然趋之若鹜,香铺在京城连开了两家分号,生意还是好得供不应求。这个时候,往日懒散的老板来总铺坐镇,掌柜当然求之不得。

沐晨光开始只是去铺子里坐一坐,看看账,后来一坐就是半天,连分号的账也看,再后来,整个白天都泡在里面,不单看账目,还去制香作坊,每天日暮后回到江家,身上都是异香异气。江家伯母婶娘们,钦点她回家后不许洗澡,一定要先去请安,要是闻着香味合适,马上抢着定下来,简直就跟初一十五上寺庙抢头香一样。

这样忙碌下来,想无聊都没时间了。

只有晚上,长夜漫漫,无心睡眠,裹着厚厚的被子,拎着一小壶酒,爬上自己的屋顶,坐在高处,看着渐渐圆起来的月亮。

春天的夜晚,还是很冷的,她也非常怕冷,可是每每这样待在屋顶上,心里就会舒服些。

其实说“舒服”并不对,那种滋味并没有多舒服,心里面有点凉凉的、酸酸的,偶尔的偶尔,有一丝甜甜的味道。她拥着被子,喝着酒,以散漫思绪为笔,以星空为纸,一点一点勾勒出记忆中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