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玉牌在手,一路顺利无比,但在清凉殿门前,却被人拦了下来,守门的羽林卫道:“陛下有命,任何人非传召不得入内。”

这名羽林卫眼生得很,显然是为防康王余党,清凉殿的羽林卫已经悉数换过。即使是拿出玉牌,人家看了,也只是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嘴里冒出来的还是那句,“圣命在身,末将等不敢疏忽,贵人见谅。”

玉牌不成,沐晨光只好拿出看家本事——行贿,一摸袖子,脸色一变。真是糟,才换的新衣服,银票根本没放在身上。

沐晨光没办法,只得转道去看散绮年的伤势。当时情况紧急,只看到她手受了伤,不过只是手受伤,应该不至于晕倒,说不定哪里还有伤,只怕现在还在昏迷。不过,到了佩华殿,才见散绮年半坐在**,手里捏着个大红荷包,怔怔出神。姑姑向她通禀沐晨光来了,她却像是没听见,过了一会儿,才转过脸来,然后神情一震,“你来得正好!后来乾正殿怎么样了?”

沐晨光起初见她那副怔忡的样子,心里还咯噔一下,以为伤着了神志,见她说话,才放下了心,笑道:“哈哈,你晕过去可惜了,后面还有大热闹。你一定想不到,刺客竟然是康王安排的,那些向我们射箭的羽林卫,也是康王安插进去的——”

“那许慎方呢?”散绮年打断了她的话,“他……怎么样了?还……活着吗?”

“别担心,他被送回了府邸,太医救治及时,应该没事。”

“那支箭就插在他的背上,怎么会没事?”散绮年脸色苍白,眼眶泛红,“他从小身子就差,每次打架都是我赢……那样弱的身子,中了羽林卫的玄铁神弩,怎么可能没事……”

“你和许状元从小就认识?”

散绮年像是没听见她的话,没受伤的那只手紧紧攥着荷包,染得通红的指尖深陷进掌心,“这个傻子,这个混蛋,他的眼睛瞎了吗?那么多的箭,他都看不见吗?他冲过来干什么?找死吗?!”

说到最后一个字,声音最终变成了呜咽,自己咬牙忍住,泪水却还是夺眶而出。

沐晨光怔住了,掏出手绢给她擦眼睛,然后安慰道:“你是昭仪娘娘,他冲出来,也算救驾有功,陛下必定有赏。只要这次大难不死,将来在官场上就能顺风顺水,这是一笔划算的买卖,他不亏。”

散绮年擦着眼泪瞪她一眼,“世上有人会为了一时的机会连命都不要了吗?!”

“有啊……”沐晨光语气不是很足地说。

比如你面前就有一个。

不过,当初她肯去替太辛挡刀子,那是因为自己有裂云锦,再怎么样都不至于把命赔上。而从今天在乾正殿血溅五尺的场面来看,许慎方明显没有护身法宝,怎么就敢冲上来送命呢?

命都没了,富贵和权势要来又有什么用?

于是沐晨光的眉头也跟着皱起来了,“是啊,你说他是为什么呢?虽说你们是旧识,他想救你一命。可那时的情况,别说救不了你,连自己的性命也要搭进来。他扑过来,顶多只是和你死在一起吧?”

这话后面,还有“不划算啊”四个字到了喉咙口,散绮年听到最后一句,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一面哭,一面哽咽,“他说过的,他说过的,他说过将来老了,要死的时候,他会陪我一起……一起死……可我不信,我总是不信啊!”

她哭得满面泪痕,沐晨光轻轻拍着她的背,隐约明白了她和许慎方,也许并不只是旧识那么简单。可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才会让一个人,甘愿为对方送死?

散绮年自己哭得累了,抹了抹眼泪,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讨厌傅碧容?”

沐晨光摇摇头。

“其实,我讨厌她干什么?我讨厌的根本不是她,我不喜欢她,对她发脾气,只不过是她让我想起别人来。太皇太后的寿诞上,她拿出那幅字画,用自己已经死去的祖辈抬高自己的身份,这种事情有人也做过,那是我三妹。她的母家原本也算是旺族,只是到她外公手里败落了,她母亲嫁给我父亲做妾,因为她母亲性情颇为懦弱,她在家里也多少受了些欺侮,我看不过眼,总护着她,不论到哪里,总要带上她,那个时候,他……”说到这里散绮年顿了一下,“就是许慎方,他是我姑表兄弟,姑父和姑爷早逝,他一直寄住在我家。他待我很好,我知道他对我来说是不同的。我们三个人,从小就玩在一起。后来选秀的旨意到家,父亲请高人算卦,说我不利宫中,无缘尊位,选来选去,除了我,就只有她生得好,于是就打算让她入宫。”

这里面显然大有故事,沐晨光搬了把椅子坐下来。

“她当时也没说什么,谁知道就在祥公公到州府的前两天晚上,她跑进他的房里过了一夜。我不信慎方竟然会做出这种事,慎方却一个字都没有否认。她又哭天抢地,说非慎方不嫁,死也不进宫。我那时气疯了,抽出父亲的佩剑就想杀了她,慎方却挡在她面前,我的剑刺伤了他的左臂,就再也刺不下去了……那个时候,我是真想连他一起杀的。”才停下的泪,到这里又流了出来,散绮年咬着牙,当时的愤恨又回来了,“后来的事,你知道了,父亲本来是选了另一位妹妹去,我自己争着来了。上京的头一天,他写了封信给我,说那天我三妹带着她外公的字画,请他收留一晚。她的外公曾经有恩于慎方家里,慎方不得不报,他知道父亲会另选旁人,原想等到我过了气头,再慢慢跟我解释。他在我的窗外站了一夜,可我没有理他,我不信他,我总不信他……”

沐晨光听得轻轻叹息,“你生的气可真大。你自己心目当中的丈夫,维护别的女人,生气当然是要生气的,可气归气,干吗要入宫呢?”

“因为他最担心我会入宫,所以我偏要入宫。”散绮年拭去泪痕,神情慢慢平静下来,“我这次生的气,确实太大了,把一辈子的气都生完了。如今我是内眷,他是外臣,就算我再想生他一回气,也不可能了。”说着,她拉着沐晨光的手,“你马上就是郡主了,不必长留宫中,等你出去以后,你帮我到状元府看看——”

此言未了,忽听外面太监唱喏:“陛下驾到——”

沐晨光眼睛一亮,她正发愁怎样才可以见到他,他就送到她面前来了。边上的散绮年却愣了一下。她入宫虽说有好几个月,佩华殿却从来都只有她一个人,跟家里比起来,仿佛只是换了个居所,并没有嫁人,也几乎将接驾这回事丢到了脑后。直等太辛走到眼前,才想起应该跪迎,太辛托住她的手臂,“昭仪免礼。”

声音到最后一顿,因为他看到了散绮年身后的沐晨光。

金碧辉煌的佩华殿,她一身白衣,笑容皎洁,按规矩对他跪下行礼,起身时向他眨了眨右眼。

清晰得像幻觉。

指尖像是有自己的意识,想去触摸一下,看那是否是真的存在。

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把视线拉回到他前来探望的人身上,问道:“昭仪的伤口好些了吗?”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他的容貌远胜许慎方,他的身份更是尊贵无比,可是在他碰她的第一时间,散绮年情不自禁,还是后退了半步,低头道:“谢陛下,我……妾没事。”

“那就好。”太辛道,“这里有些东西,是青州的物产,昭仪留着玩吧。”

段恕上前,托盘里是几件来自青州的贡品摆件,散绮年谢恩。太辛留意到她手中一直抓着的荷包,问道:“这是昭仪的手工吗?”

散绮年一震,蓦然把手掩到身后,勉强笑道:“没、没什么。瞎做着玩的,手工拙劣,有污圣目。”

太辛也没有再问,换了个话题,“已经入秋,怎么还穿夏衣?”

“回陛下,臣妾怕热,贪凉。”

“贪凉是吗?”太辛回头向段恕道,“你把那瓶西域来的葡萄酒取来,让昭仪浸着冰喝,最是凉快。”

散绮年再次谢恩。太辛又问了几句衣食起居的家常话,态度亲切柔和。佩华殿多用金器,淡淡金光映着他身上的明黄衣袍,以及头上的白玉冠,那侧脸仿佛要化在这团金光里。在清凉殿住了那么久,也难得见他这样轻言细语地跟她说过话,每每开口,总带着一丝笑意和一丝戏谑,十分不正经的样子……

不管他说什么,散绮年的答话总不会超过十个字,他仿佛也不觉得被怠慢,脸上神情轻柔。看着他的脸,沐晨光只觉得心里一点幽幽火焰燃起,又像是一只猫的爪子在心里轻轻地挠。

简直快要待不下去了。

好在太辛总算起身,散绮年如释重负,跪送太辛摆驾,眼见沐晨光尾随出门,连忙叫住她,沐晨光回头道:“放心,如果他没事,我就送朵红菊花进来,如果严重得很,我就送白菊。”

说话间,御辇已经去得远了,沐晨光提起裙摆追过去,叫道:“等等!等等!”前面却像是没听见,浩浩荡荡的御辇仿佛去得更快了,沐晨光忍不住大叫,“太辛!太辛!”

这两个字穿透秋天晴好的日光,直抵心底,太辛终于抬起了手。

队列停下。

沐晨光跑到跟前,手扶着御辇,大口喘气,“走……走这么快……干……干什么?叫……叫你……等……等一等的……”

太辛坐在龙辇上,没有动,眼睛只望着前方,淡淡地道:“有什么事?”

事情自然是有的,只是这个事却不大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沐晨光喘了半天,招招手,“你下来,我们去那边说话。”

太辛的神情仍然淡淡的,“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

“哎,你下来。”沐晨光干脆去拉他的手,太辛却像是被烫着一样,猛然缩手。沐晨光愣了愣,“你怎么了?”

“没什么。”太辛皱了皱眉头,怕她再动手动脚,还是下了龙辇,穿过小径,走到了她方才所指的凉亭里。走近了才觉得眼熟,八角凉亭,屋檐飞翘,在那个夏天的夜晚,他就是在这里写下人生的第一份借据。

当时湿润的空气与心情,冉冉重生。他的声音低了一点,“你不是已经和江砚之走了吗?”

“是啊,原本已经走了,我是特地回来向你辞行的。还有……”她顿了顿,“太辛,多谢你让我出宫,还封我做郡主。”

她仰着头,秋日阳光泛白,照得她的脸泛白,衣也泛白,整个人仿佛笼着一层淡淡白光,太辛的眼睛几乎要被这光芒灼伤。他吃力地转过身,手在袖中握紧成拳,指甲陷进掌心,唯有以这样的疼痛来管住自己。

不要回头,不要看她的脸。

即成永诀,也是当初就决定好的事。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淡淡道:“反正以后都不会再见,辞不辞行也没什么分别。你救了我的命,除了给你个封号,我也没什么好报答。走吧,这是你当初求我的事,我已经兑现了诺言,别为我耽误了佳期。”

这个“佳期”,一是指监天司推演的离宫吉辰,二是指她和江砚之的好事将近。说到这两个字,声音已经微微沙哑。

空气中满是菊花的香气,凛冽又芬芳,沐晨光瞧着太辛的背影,笑容慢慢淡去。她低头踢了踢脚边的石子儿,咬了咬唇,跑到太辛面前。太辛吃了一惊,她的脸与人已经跃入眼前与脑海,肌肤在阳光下淡白,眸子漆黑光亮,隐隐有丝急迫。几乎是咬了咬牙,凤太辛才能挪开视线,却晚了,发现了他的闪躲,沐晨光伸手扳过他的头,正色道:“凤太辛,除了道别,我还有话要跟你说。”

她的手微凉。错过了最佳的祛寒时机,即使喝完了整坛醉光阴,也无法将她体内的寒气祛除干净。她这样看着他,仿佛世间只剩他一个人。这样的错觉令他的神思微微眩晕,手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想握住她的手替她暖一暖。伸到一半,猛然警醒,这不过是自己的错觉,他于她而言,就和这座皇宫一样,是她心心念念想要摆脱的所在。

他像被烫着了那样后退一步,脱出她的掌控,沐晨光却没有松手,跟着进了一步。要摆脱她易如反掌,只是那一步已经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沐晨光的指尖轻轻沿着他的额角滑下来,指尖冰凉,仿佛会沿着他的肌肤化成水。太辛脸别向一边,在心中积蓄着冷漠与力量,正想再一次后退,沐晨光轻声道:“还疼吗?”

那个额角有一道淡淡的痕迹,即使是在日光下,也要再三细瞧才看得出来。那是在那晚,她砸出来的。

“不疼。”

这两个字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

快松手。

快走开。

再这样,我会后悔自己的决定。

心里有这样的呼号,身体却无法做出反应。她离他这样近,发上的清香清晰可闻,仿佛又回到了他们在清凉殿共度的时光。她身上仿佛有控制着他的丝线,距离越近,线越紧绷,一双手快要不听自己使唤,将她拥入怀中。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沐晨光的目光在那个细微的伤口间流连,已经过去这么久了,确实应该不会疼了,“那会儿我太生气了,你又乱来,我一时着急,也不知道自己摸着了什么东西,还以为是枕头,顺手就砸了过去。真的,我不是故意的,我……”她下意识按着胸口,想着太辛当时额角流血眼神冷寂的模样,便觉得心里仿佛有道同样的伤口,迟迟没有愈合,看不见,摸不着,总在想起他时,隐隐疼痛。她咬了咬唇,看着他的眼睛,“真的,太辛,我砸你不是因为讨厌你,我一点儿也不讨厌你,一点儿也不讨厌和你在一起,太辛——”

沐晨光的话没能说完,肩膀便被抓住,像是带着仇恨那样,被太辛用力地抱进了怀里。

一时之间,甚至来不及细想她的话,只是大概得出一点真相,那就是:他在她的心里,其实跟他想象的并不相同。

她不讨厌他。

不讨厌他。

这样的话,仿佛是来自天际的救赎。骨骼在体内轻轻颤抖,手上不由得用力,握得紧极了,指上的力气也大极了,沐晨光的肩头有点疼。可连这疼,也和此时的阳光一样,光亮又饱满,皎洁又温柔。

终于告诉他了。

在披香殿醒来的第一时间,她就想告诉他。

偷偷潜入乾正殿,就是想在他冠礼完成的第一时间告诉他。

因为这是在钟禧宫时,她“死”前最大的遗憾:就这样死了,甚至没有跟他说一声。

他以为她讨厌他,其实不是的,她喜欢他。喜欢他的脸,喜欢他说话的样子,甚至喜欢他莫名其妙的坏脾气。白绫套上脖颈之前,心中还会因为忆及了他的面孔而微微泛着暖意。

谢谢你,太辛,让我死时,并不那么害怕。

这辈子至少曾经和你相遇。

虽然每一天都嚷着要出宫,可是在你身边的每一天我都很快活。

暖暖的甜蜜如水,仿佛有了形质,经由他的身上,缓缓淌进她的心中。空气如此芬芳,他的怀抱如此温暖,她慢慢伸出手揽住了他的脖颈。

太辛轻轻闭上了眼睛。

树叶将阳光筛成点点光斑,洒在两人的脸上、身上,仿佛流动的水光。

那一刻,胸膛里像是有清澈溪水汩汩流淌,洗去一切的焦虑与烦燥,愤怒与悲凉,只余淡淡欢喜,淡淡忧伤。

“多谢你,沐晨光。”

这是两人相识以来,屈指可数的安静时刻,可为什么,她的鼻子却酸酸的想哭呢?头枕在他的肩上,感受到他的体温与气息,她的心里有种奇怪的滋味,有点欢喜,又有点伤心,自己也说不上来。

“沐晨光,陪我去个地方好不好?”

“去哪里?”

去宫外。

她在京城虽说待了这么久,却只是在宫中如同坐井观天,出了宫门都分不清东南西北。太辛换下了龙袍,换了微服,带她到了城郊。

秋天的郊外十分美丽,草地开着零星雏菊,远方听得见河流的声响,再远一点的地方是已经间着枫红与叶黄的秋山。

草地上有两座新坟。

两人走近,天空忽然传来一声响亮的鹰鸣,一只洁白老鹰展翅划过长空,落在坟边的大树上。

“还认得吗?”太辛问。

“怎么会不认得?”

那是极光,康王的极光。

“在皇陵中,原本有七爷爷的位置,只是经此一事,他不能再去那里了。这里是他发现极光的地方,希望他能住得喜欢。”

“你不恨他吗?”

“人都已经死了,还恨什么?”太辛俯下身,折下一朵雏菊,放在墓前。秋风轻轻吹动他的衣襟,他看着这两座刚刚堆好的坟墓,轻声道:“不管他们是为了什么,这十二年来都是他们陪在我身边。也许他们的情义是假的,但我这十二年来所感受到的温暖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