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晨光告诉自己,不要动。

一下都不要动。

大殿的空气仿佛都已经上了胶,箭已经拉到十分,只要一个异动,将士们便管不住手里的箭。

刚刚从箭雨下捡回一条性命,她再也不想被那些箭指着一次。她紧紧靠在江砚之的身边,知道大掌柜会保护她。

可是,谁来保护太辛呢?

太辛明明是站在人群之中,她却觉得他仿佛站在悬崖之上,一阵风来也许就会摔个粉身碎骨。她要去拉住他……拉住他!

这个愿望如此强烈,根本压制不住。她一咬牙,向着太辛扑了过去。那一瞬,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他一个人!

追随他最久、离他最近的两个人,原来是最大的叛徒。每一次向自己伸出的温情的手,都带着致命的阴谋。十多年来以为自己找到了坚实的同伴,到今天才知道从来都只有他一个人。

这样深切的感受,仿佛事情真的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眼泪在沐晨光眼中汇聚,滚烫灼热,太满溢,溅了出来。

明明只是几步的距离,却仿佛天涯那么遥远,时光和距离都被拉长,只有那个身影是她唯一的方向。

耳边已经听到弓弦的轻响。

“小沐儿!”江砚之大吃一惊,怎么都没有想到她会在这种时候跑过去,一向聪明伶俐的沐晨光怎么会做这种傻事?!他飞身去拉她,却还是晚了一步,太辛也听到身后异动,倏然回头,便见她向自己扑来,而她的身后是密集的箭矢。太辛大惊,抱住她压向地面,两个人滚作一团,十来支箭贴着头皮飞过。

“住手!”

太辛怒喝。

箭雨暂停,沐晨光牙齿在打战,是因为害怕,也是因为担心。她紧紧抓着太辛的手,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睁大眼睛瞧着他,所有的担忧、心疼,以及感同身受的痛楚,都在眼睛里满满当当地映了出来。

太辛几乎是立刻偏过了头,不敢看她的眼睛,只怕自己所有的坚强都要在她面前崩溃,一咬牙将她推开,“这时候还碍什么事?!”

“哎呀,”康王叹了口气,扶住被太辛推得一个趔趄的沐晨光,“难道我对陛下还不够了解?陛下可从来都是一个怜香惜玉的人啊。”

“不过是个宫婢,有什么好怜惜?”太辛冷冷道,“想要这个位置吗?你去坐就是了。”

康王摇头,“坐是要坐,却还有一些手续。陛下,冠礼还没完呢,来,咱们先行完冠礼,等太皇太后交出玉玺,你就做一个月的太平皇帝,然后再禅位给我,我才能坐上去。”

啪,啪,啪。

单调的抚掌声自玉阶上响起,太皇太后点头道:“康王当真想得周全。”

康王笑道:“这不算什么。任何一个人,想一件事情想太久,总能想得比较周全。”

“可惜有一点康王似乎没想到。”太皇太后的神情也同样悠闲,“康王说自己是最了解陛下的人,那么,康王可知道,最了解自己的人是谁吗?”

“总不会是太皇太后吧?”

“确实不是。”太皇太后道,“了解康王殿下的,是太祖皇帝。”

康王微微眯起眼,“哦?”

“太祖皇帝临终前,告诉哀家一句话,说康王城府深沉,须得提防。”太皇太后说着叹了口气,“哀家这数十年来关心康王,实不亚于康王关心陛下。康王你猜,你想得到陛下会起用苏之恩,哀家想不想得到呢?”

康王眼角**两下,脸色微变。太皇太后微微一笑,“苏将军,这么多箭指着哀家,哀家怪怕的,撤了吧。”说着面色转厉,沉声道:“你们是领陛下军饷的将士,你们的箭应当对准这犯上作乱的臣子!给哀家把康王拿下!”

所有的弓箭在这一声令下之后掉转方向,齐刷刷指向康王。

康王脸色惨白,厉呼太皇太后的名字:“杜衡,你这个贱人!”

“你以为你这些年来的作为,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早在先帝驾崩时,哀家就疑心是你做的手脚。只是人已经死了,杀了你又有什么用,还不如留着你,让陛下好好学学,怎样才算做君王。哀家只是不知道你竟然暗暗给陛下梦还丹,这是哀家的失算。不过,康王,还是要多谢你。多谢你的处心积虑,多谢你的城府深沉,多谢你蛰伏这么久,最终背叛陛下!”太皇太后一声高喝,“射!”

数千支弓弦被拉满,上了胶的弓背被拉弯,发出咯吱咯吱的低响,这样的响声,让刚刚从箭雨中逃生的沐晨光肝胆欲裂,腿脚发软,只可惜她连倒下都做不到,因为康王扼住了她的咽喉。江砚之寒玉笛出袖,康王已然看见,手上加了分力气,沐晨光的脸即刻憋得通红,康王叫道:“别过来!谁也不许动!不然我就掐死她!”

“王爷非要这名宫婢替你陪葬,那哀家就成全你吧。”太皇太后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弓箭手,射!”

“住手!”

同样两个字出自太辛和江砚之两人之口,几个动作快的弓箭手已经松了弦,江砚之运起凌空步月的身法,众人只见一道白影绕康王与沐晨光周身一匝,待他站定之后,地上多了十几支断箭,康王阴阴笑道:“多谢江大掌柜。”

“朕命你们把箭收起来!”太辛的额角隐隐渗出冷汗,声音沙哑极了,弓箭手稍稍迟疑,却没有住手,太辛怒喝,“想抗旨吗?!”

天子之威在这一刻显露无疑,弓箭手们箭尖听令垂向地面。太皇太后微微变色,“陛下,你糊涂了吗?!儿女私情怎么重得过江山社稷?你怎么能为一个女人放过这个逆臣?!”

太辛就像没有听见太皇太后的话,眼睛只看着康王,道:“你也看见了,只是抓着沐晨光,是威胁不了太皇太后的,你出不了乾正殿。”

“是吗?”康王扼住沐晨光的咽喉,狞笑,“她确实威胁不了太皇太后,但对皇上来说这个人质还是很有用的,不是吗?”

这样的康王,何其陌生。那个潇洒从容的长辈,怎么会变成这般模样?太辛瞧着他,慢慢道:“你放了她,我做你的人质。”

“陛下不可啊!”朝臣们都叫了起来。

康王一时间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沐晨光正和他的手做殊死搏斗,此时他的手一松,沐晨光终于能顺畅地呼吸,吸进空气的第一刻,她大叫道:“祥公公,快去拦——唔——”谁知咽喉上的力道再次收拢,康王慢慢地笑了,“真是感人啊,我一手栽培起来的陛下,竟是位如此多情的天子。很好,放下鱼肠剑,到我身边来。”

太辛慢慢将鱼肠剑放在大殿上。

“陛下!”太皇太后离座而起,“快拦住他!拦住他!”

祥公公与陈留侯几乎是同时飞身而起,却快不过太辛,太辛已掠至康王身边,康王袖中软剑出鞘,抵住了太辛的咽喉,“谁还敢再近一步?”

祥公公与陈留侯在半空硬生生止住身形,落地时几乎被自己的劲力反噬,脸色都极其难看。

太辛淡淡问道:“可以放开她了吗?”

“有天子护驾,我还要一个宫婢做什么?”康王松开了沐晨光,手扣住了太辛的脖颈,将太辛扣在了胸前,“陛下,要劳驾你送我一程了,给我两匹快马,不许任何人追赶,等我出了城门,自然放你。”

太辛勾起嘴角,轻轻一笑,“你真的会放我吗?”

康王也笑了,笑得冰冷而凉薄。

“照他说的去做。”太辛转过脸,吩咐苏之恩。很快,两匹战马被让了出来,康王挟持着太辛退向大殿,余姑姑紧随其后。沐晨光被江砚之揽在怀里,一手捂住她的嘴。这样的情形之下,任何一丝举动都有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他绝不能再让她惹祸。沐晨光挣脱不得,无法言语,只有眼望太辛渐远,泪水纷落。

陈留侯焦急道:“太皇太后,康王在江湖上根基深厚,此去不异纵虎归山啊!”大臣道:“这是放不放康王的事吗?陛下都在他手里啊!”

太皇太后苍白的手紧紧抓住袖,指节发白。今日这局棋,对手殚精竭虑,她也耗尽了心血,然而千算万算,谁也没有料到,太辛会自投罗网!

一子错,满盘输。要除康王,就得搭上皇帝。可是,就算是放过了康王,康王也不会放过皇帝——无论除不除康王,皇帝在换沐晨光的那一刻,就注定这是个死局。

凤晏江山一脉相承的帝王,自寻死路。

一缕鲜血缓缓溢出了太皇太后的嘴角,祥公公急忙扶住她,叹道:“生死有命,盛衰天定,太皇太后,你能做的都已经做了,不要再强求了。”

然而就在他低头为太皇太后拭去嘴角血迹的时候,大殿门口异变陡生,康王先扶太辛上马,自己随后跨上马背,然后他提起缰绳,正待掉转马头——所有的动作,就在这一刻静止。

凉意突如其来,他缓缓低下头,看到一柄寸长的薄薄柳叶刀刺进他的心脏,小小的刀把留在锦袍之外,鲜红的血液很快沁出来。

太锋利,甚至感觉不到疼痛,意识便迅速流失。

“你不会以为,我身上只带一把鱼肠剑吧?”太辛看着他,周身笼着一重极淡极淡的寒意,仿佛与世界都隔了一重冰雪,“这把小刀是我为自己准备的,本来打算到精力耗尽之时给自己一个痛快,没想到,却给你用上了。”

“你……”

康王的脸变成死灰色,只来得及说出这一个字,圆睁的眼睛之中便不再有生气。

“走好。”太辛伸出手,轻轻覆上他的眼睛,声音缓慢,极轻,最后一次唤他,“七爷爷。”

康王颓然落马,锦袍委地。

余姑姑发出一声尖叫,扑到康王身上,“王爷,王爷,你醒醒,醒醒啊!”

“他不会醒了。”

太辛在马背上,淡淡道。

余姑姑僵硬片刻,慢慢抬起了头,“好,你真是好本事,杀了他,下一个就是我了吧?”

“我不会杀你。”太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却是悲伤的,“不论你是出于什么目的,这么多年来,在我身边照顾的人都是你。”

“你以为我会稀罕你的不杀之恩?”余姑姑神情凄楚,“我留在一个随时都会发现我是杀父仇人的人身边,你以为我是真心照顾你?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现在他死了,我活着还要干什么?”

说到后面声音渐低,待太辛觉出不对劲,已经晚了。余姑姑一把拔起康王胸前的柳叶小刀,****了自己的心窝。

她缓缓倒在了康王胸前。

剧毒甜美,死亡静谧。

乾正殿内外,寂静无声。

太辛伫立半晌,终于慢慢走进殿来。

冠礼只进行到一加,他头上戴的是再普通不过的缁布冠,身上穿的是再普通不过的深衣,望之就如平京街头随处可见的少年书生。可是,大殿却仿佛因为他的踏入而暗了暗,他仿佛是从尸骨成堆的血海里走来,带着无尽的绝望,秀丽容颜冷得没有一丝表情,眉眼五官却奇异地醒目。群臣不是第一次见他,却是第一次从他身上感受到一种无法仰视的寒气。

自殿外缓缓走来的,不再是那个只以病弱面目示人的少年,而是一位真正的帝王。

冷漠,无情,强大。

如同凤凰浴火归来。

他走到太皇太后面前,深深施了一礼,“太皇太后,这么多年,有劳了。”

太皇太后抬手扶起他,手竟然微颤,她的声音也微颤,眼睛里含着一丝泪光,“好,好,好。”她微微吸了口气,将那点因为喜极而沁出的薄泪倒回去,“今天的事太多了,陛下必定也累了,不如先回宫休息,明日再行冠礼吧。”

“今天是朕二十岁的生辰,自然要在今日行冠礼。”

“可是……”太皇太后犹豫了一下,“可是大宾……”

太辛回过身,目光定定地落在了沐晨光身上,“就让她来做朕的大宾吧。”

沐晨光正和殿内所有人一样,被这峰回路转的一幕惊呆了,还没有回过神来,听到这话不由得一呆。呆的不止她一个,满朝文武都在交头接耳,太皇太后微微皱了一下眉头,“陛下,她毕竟只是一个宫婢,无论如何也没有为陛下加冠的资格……”

“康王身份够尊贵,就有为朕加冠的资格吗?”太辛打断了太皇太后的话,声音微微低沉,“太皇太后,你看这满殿的大臣与权贵,谁没有攀爬上来的私心?太皇太后的这一课给朕上得很好,朕已经不敢相信任何人了。”

“陛下在怪我吗?”

“不,朕感激太皇太后。朕会照着太皇太后的希望去做,但今天朕希望沐晨光为朕加冠。”太辛看着她的眼睛,“朕希望在她的手下成人。”

他的眼中恳切与悲凉共存,仿佛临死之人提出最后一个请求。

太皇太后不能拒绝。

被鲜血浸透的衣冠来不及清洗,再一次被捧上乾正殿。因为是帝王专用,甚至没有可以更换的可能,托盘与宫婢可以重新换过,衣冠却犹带着血。许多人暗暗说这不祥,然而跪在阶下等待二加的帝王一脸平静淡然。

沐晨光赶鸭子上架,在赞者大长公主的指点下,成为帝王冠礼上的大宾。二加为皮弁,象征入主兵权,需要佩剑。沐晨光有几分忙乱地替太辛穿好了衣服,再将鱼肠剑挂在他腰畔的白玉带钩上,最后将皮弁冠套在发髻上,白玉簪穿过冠孔固定。

做完这一步,她的额头已经沁出一层薄汗。手底下这张脸却始终寂静清凉,眼睛看着前方,眸子却是空洞的,仿佛透过前方看到某个不知名的所在。

大长公主悄悄地提醒,“该念祝词了。”

祝词?那文绉绉的祝词沐晨光可是半个字都不会念。大长公主悄悄地在边上现教她,“吉月令辰,乃申尔服,谨尔威仪,淑顺尔德……”声音虽轻却不失清晰,只是她听不进去。

眼前只有太辛淡漠的脸,秀丽面孔下,仿佛灵魂已经被什么东西抽空,跪在这里的只不过是个空壳。

“太辛。”她从来不知道,只是轻轻唤出这两个字,就可以让胸膛里的情愫翻滚如沸,她用力忍住了快要抵达眼睫的泪意,在他的面前跪下,念出她的祝词,“愿你今生所有的背叛,都在今日受完。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欺骗你,背叛你。”

她的声音,仿佛是回魂的法器,太辛的眼睛有了焦点,视线落在她脸上,“傻瓜,怎么可能?”

大长公主小声道:“陛下,这是祝词……虽然不像祝词,但大宾的话,不要反驳。”

太辛动了动嘴角,算是笑了,看着沐晨光,“就算是说瞎话,也拜托说一点像样的瞎话吧。坐在我这个位置,从生下来要面临的就是欺骗和背叛……”

“不许跟大宾顶嘴!”沐晨光咬牙,瞪了他一眼,那种凉凉的语调听着真不像平时的太辛啊,让人好想撕下来扔到地上还要去踩两脚,“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太辛愣了一下。

眼前这双眼睛黑白分明,温润如同水洗过的玉棋子,闪烁着潋滟水光,仿佛一缕清晨的阳光般照进他的心里,那些冰冷坚涩的硬壳如同冰雪般慢慢消融,一颗心重新暴露在阳光下,再一次感受到暖、热,以及疼痛。

被最亲近、最信任的人背叛的痛楚,到这个时候才猛然发作起来。

袖中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才能克制住拥她入怀的冲动。

只有这个人,才是唯一能治愈他的所在。

然而,他不能,不能将她强行拖入这冰冷的深渊。

“少废话。”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三加。”

三加为爵弁,象征着拥有祭祀权,这是成人社会的最高权利。平常男子的冠礼到此时便要结束了,但作为帝王,还有四加。四加为冕冠。冕冠配大衮服,这是帝王的祭服。深黑,大袖,上面绣着十二纹章,大袖上绣着五爪金龙。金龙用地道的金线织成,浮于袖面,仿佛下一瞬便会腾空而去。玄色上衣之下配朱红下裳,加蔽膝、佩绶,最后是天子冕冠。

冕冠前后各十二串玉珠,名曰“旒”,直垂肩际,王者可以透过玉旒视物,旁人却无法看清玉旒之后君王的神情。这还有一说,乃是为了使君王目不视邪,不见不正之物。两耳边各垂下一道丝绳,丝绳上悬着一颗丸状玉石,名为“充耳”,这是提醒君王时时注意,不信谗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