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天与水的背景里,只有那样一道背影。

似乎有点孤单呢。

隔壁屋子里,小频已经收拾好了包袱。虽然心里有淡淡的说不出来的牵挂情绪,但想到可以出宫,沐晨光还是很想就地打个滚,此外再也没有别的方式来表达她满心的喜悦之情,另外,“等一下,赶紧给我找个酒壶来,把这醉光阴倒出来。用琉璃壶喝酒,多浪费啊!这种壶,就应该拿去换成银票的嘛,带在路上也方便。”

“路上?”

“哎呀呀,长途跋涉,一定十分辛苦啊……”

沐晨光眉眼都在飘动,打量着这里有什么可以被带走而又不至于被发现的小东西。就在她想把束帐用的镶珠丝带解下来打包带走的时候,小频疑惑道:“这里到端秀宫不远啊。”

沐晨光的动作僵住,表情也僵住,她慢慢地转过头来,脖子几乎要发出锈器一般的咯咯声响,“你……你说什么?什么端秀宫?”

“还有哪个端秀宫,当然是秀女们住的端秀宫啰!明天就要宣册了,你是秀女,当然要回到端秀宫听宣。放心吧,陛下连轿子都吩咐给段公公了,一会儿便来接你,不用你长途跋涉,打个盹就到了。”

“什么啊!”沐晨光失望地放弃了那根丝带。不过想想也是,无论她是去是留,作为名列在册的秀女,都要去听一回宣。

软轿果然很快来了,而这里离端秀宫果然也近,沐晨光一个盹儿都没打完,轿子就落下了。

“哎呀,来了!”

轿子外面一个娇软的声音这样道,跟着脚步纷乱,一阵莺啼雀语,唧唧喳喳围过来好一群人。轿帘子也被一只雪白的手掀开,轿外站着无数女孩子,把端秀宫的宫门挤了个密不透风。

“沐姐姐辛苦了,快下轿吧!”

“来来,快搀一把,沐姐姐身子还未大好呢!”

“哎呀,你们让让,我来扶,我来扶!”

“干吗推我啊你!”

“你还踩我的脚呢!”

无论在清凉殿还是养心居,都是寂静得只听得见窗外的鸟鸣。沐晨光坐在轿子里看着眼前这幅景象,不知为什么忽然有了一种和大掌柜一起在妓院查账的错觉。

“你们都给我退下!”

明显带着一股威严的声音在后面响起,唧唧喳喳的女孩子们退开两旁。散绮年走了过来。明明是穿着一样的服色,梳着一样的发髻,却有着明显不一样的气势,沐晨光看着散绮年在阳光下明媚的脸,不由得再一次觉得这女人真是天生应该执掌后宫的料啊。

“沐丫头,”散绮年扶住了沐晨光的手,眼中杂着毫不掺假的关切,“你还好吧?”

“还活着。”沐晨光心里一暖,“碧容呢?”

“我、我在这儿。”傅碧容跟在散绮年身后,却落后许多,怯怯地站住了脚,遥遥道,“晨光妹妹,你回来了。”

沐晨光觉得好生奇怪,“你在那么远说话干吗?过来呀。”

傅碧容看了散绮年一眼,摇摇头。散绮年看也没看她一眼,道:“我不许她近我周身三尺。”

“这是为什么?”

“因为我最讨厌表面乖巧暗藏心机的人!尤其是连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祖宗都要利用的人!”

傅碧容眼泪都快流下来了,道:“我都说过多少次了,那不是我自己的主意,是余姑姑看我可怜,才指点我的。姐姐怎么就不信呢?”

散绮年哼了一声,“敢做不敢当的人,我更讨厌!沐丫头,咱们走!”

屋子还是原来的模样,只是气氛却和原来完全不同。傅碧容简直就是个受气的小媳妇,散绮年对她不理不睬,冷嘲热讽,她却小心翼翼,不敢有一丝怨愤。

沐晨光知道傅碧容不敢得罪散绮年,不过,散绮年这样待傅碧容,却让沐晨光有点意外,“散大小姐,按理来说,你现在的劲敌不应该是有救驾之功的我吗?你要是跟谁过不去的话,也应该是我啊。”

“你拼的是性命,就算将来位分在我之上,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干吗跟你过不去?”

“可是碧容只有一幅字画儿,完全动摇不了你啊。”

“我就讨厌她,平时藏着掖着,就像猫一样,一个不防就朝你伸爪子了。世上的大宅大院,只要有一个这样的女人,一家子就休想安宁。”

傅碧容终于忍不住了,“散家大小姐,我知道你身份高贵,我出身贫贱,不论你有理无理,我都让着你三分。可是我到底做了什么错事,你要这样说我?我、我什么时候伸过爪子?我又有什么爪子?!”

她一面说,一面流泪,脸庞发白,声音哽咽。她不可以得罪这个人的,因为她想留在宫里,因为她不愿回去,不愿再看到那个脑满肠肥涎着脸的县太爷,更不愿去当他的第七房小妾。她以为自己忍得下去的,可她实在太高估自己了。也许是因为沐晨光这个同乡回来,她一肚子的委屈与辛酸,都冒上了头。问完最后一句,她再也顶不住,扑到沐晨光身上,放声哭了出来。

散绮年瞪了半晌,怒道:“你还敢还嘴了你!”

沐晨光任傅碧容伏在自己肩上痛哭,向散绮年叹了口气,“大小姐,散家是不是有过那种猫一样的女人?”

散绮年哼了一声,不接话。

“她是不是闹得散家鸡飞狗跳,让你很看不过眼?”

散绮年干脆扭过头。

沐晨光拿绢子替傅碧容擦了擦眼泪,“喏,再哭眼睛就要肿了,明天可怎么听宣?”

傅碧容抽泣着,努力忍住眼泪。

散绮年看不过眼,向沐晨光道:“我劝你别枉做好人,她们这种人,是不会记得谁待她好的,只知道谁碍着她的路。平日里乖巧柔顺,一旦动起手来,却冷血无情,什么都不顾!”

她说这话时声音微微颤抖,眼睛里也有一丝雾气。不过她并没有让这雾气化成眼泪落下,她重重地一拂袖,起身离开了屋子,临走之前,还回头向傅碧容道:“你最好求菩萨保佑让你落选,不然就要和我一世住在这宫里,我会让你一世都没有好日子过!”

傅碧容怔怔地看着她离去的方向,才停的眼泪一下子又涌了出来,“我做错了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她要这样恨我?!”

沐晨光叹了口气,“你要弄明白原因,除非去一趟散家大宅,看看那里到底发生过什么变故,又是谁成了她这块心病。碧容啊,你很倒霉,她其实不是恨你,而是那个人。”

“那我怎么办?难道就要一世在宫里当那个人的替死鬼?”

沐晨光看着她的目光不由得带上了同情,“你想想吧,是当别人的替死鬼在宫里享尽荣华富贵,还是回去当县太爷的小妾?”

这个安慰十分有效,傅碧容很快就深吸一口气,拭净了脸上的泪痕。

第二天很快来临了。

第一缕晨光照进端秀宫的时候,几乎所有的秀女都起床了。

昨天晚上,除了沐晨光,大约没有人真正睡着吧。

柔黄衫子,浅樱色高腰襦裙,淡绿披帛,一排排站在敬德殿里的秀女们,就像是繁樱堆满枝头,黄蕊娇颤颤,一两片碧嫩的绿叶细细地从花间探出头来,承接着春天的阳光。

皇家将天下间的奇花异草都搬到御花园中来了,可这还不够,它还要将人世间最美丽珍贵的花儿,一朵朵移植进来。让风穿过她们的发丝衣摆,让阳光将她们青春的肌肤照耀出如玉一般的光泽,让她们怀着喜悦与希望,穿过无数的朱廊曲苑,缓缓来到当权者面前,怀着恭敬羞怯的心情,献上自己全部的青春与美丽,在这寂寂的深宫里开放,盛烈,然后,腐烂。

这就是选秀。

这真是沐晨光最讨厌的一条路啊。

祥公公已经在位置上等着了,小福子和小禄子分立两侧。祥公公的目光扫过在殿中列队整齐的秀女们,慢声道:“念。”

小禄子便请过圣旨,面南朝北,宣起旨来。

一百二十位秀女的命运就要在他有点尖细的声音里揭晓。晏朝设一后、四妃、九嫔、九美人、九才人,是为嫔妇,就是宫人们敬称的“娘娘”。另有宝林二十七名,御女二十七名,采女二十七名,是为女御。女御的位分在嫔妇之下,宫婢之上,有承恩的机会,却没有单独的殿宇,多半是在嫔妇的宫中随侍。

说明白点,女御就是小老婆中的小老婆。

这一届的秀女出身大多平平,所封位分差不多都是女御之属,只有傅碧容被封了才人,散绮年被封了昭仪,一个四品,一个二品。

“临江县沐晨光……”

手捧敕封名册的小禄子忽然顿住了。

祥公公端着盖碗,慢悠悠道:“怎么不往下念?”

小禄子眉毛抖了抖,声音也开始有点抖:“临江县沐晨光,训有义方,婉顺为质,柔明表行。宜外后庭,备兹内职,是用命为……”

“念!”

“是用命为……命为……”小禄子一咬牙,“宫婢!”

“咳咳咳……”祥公公手里的茶洒到了衣襟上,一把拿过小禄子手里的名册。

手里的名册内衬黄绢,外封薄绸,是由他亲笔书写,交给太皇太后看过,然后再由他亲自按下大印,让小禄子呈到御书房过目。它在御书房放了半天,最后被安然无恙地送回钟禧宫,由他带到这敬德殿来。

他没有打开查开,因为他不必打开。

送到御书房不过是种形式,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小皇帝竟然敢擅改太皇太后的旨意。

而且,还改得这样离谱!

后一行有两个蝇头小楷被朱笔划去,在原来的“才人”两个字边上,朱笔另添了两个字:宫婢。

宫婢!

底下的沐晨光脸色并没有比祥公公好看到哪里去。宫婢?宫婢?!

怎么不是出宫?!

余姑姑看着两人的脸色,不由得一阵惬意,提醒道:“沐晨光,还不谢恩。”

谢恩?!

她要找人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