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只有一个烦恼。

那就是药太多了。

一天三顿饭,饭后的汤是药汤,临睡前还要再加一大碗。

沐晨光看着又一次被小频端到面前的药,煎得浓浓的墨汁似的一碗,忽然感悟到人生果然不可能有十全十美的境界。

“姑娘,你再看下去,药就要凉了。”

“那我要喝完了,你跟安娘就陪我玩叶子牌吧。”

小频犹豫了一下,沐晨光道:“怕什么?这里除了我们三个,鸟都没有一只!”

“那……不赌彩头行不行?”

“没彩头怎么叫赌?”

“可是沐姑娘,我赢你都赢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没错,沐晨光大白天还穿着小衣缩在被子里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她把衣服输掉了。

想起来不由得恨恨的,“我的宝贝盒子要是在,岂容你嚣张!”

两人终于讲定,这回不赌衣服首饰了——因为沐晨光的全输光了——改赌酒。

太医为了给沐晨光祛除体内的寒气,方子里配了陈年的花雕酒。段公公为了讨好沐晨光,那花雕酒是一坛子一坛子堆在养心居。小频虽然不喝酒,安娘却是海量,三个人中有两个人赞同,赌局当晚又在养心居开张。

叩门声响起的时候,里面正赌得热火朝天。沐晨光连输了十来把,终于吃了小频一张牌,正兴高采烈地和安娘一起灌小频酒,三个人都没有听到叩门声。直到门被推开,长风直扫湖面,吹入室内,在暖屋子里待惯了的三个人都是浑身冷得一哆嗦,然后才瞧见立于门口的身影,是四品太监的服色。

安娘和小频慌忙跪下去,一面窘迫不堪地捡起衣服披上。屋子里太暖了,三个人都只穿小衣。门口的太监偏过脸,道:“下去。”两人连忙出去,沐晨光找不到衣服穿,只好跳上床用被子裹住自己,问道:“这么晚了,你怎么会来?”

“在湖边看你这里亮着灯,顺路过来看看。”太辛的目光扫过洒了一桌的叶子牌,还有明显的酒渍,眉头不由得皱了皱,“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无聊嘛,解闷玩的。”

“闷了可以去看书。先皇有大半藏书在这岛上。”

“我不识字。”

太辛大为意外,“你不识字?”

“有什么好奇怪的?不识字的人多了去了!”

女子无才便是德,大晏朝识字的女子确实不多。不过太辛上上下下打量她几眼,“你还真不像是不识字的。”

“从前大掌柜要教我来着,可惜他太凶了,我写错一个字,就要打我手心,打得我只好离家出走。没有糖葫芦,他是哄不了我回家的。所以呐,我现在认得的字,加起来也不会超过十个。”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的事了,第一串被递到自己手里的糖葫芦的滋味,却还鲜明如同刚刚才尝过。沐晨光抱着被子,微微笑了笑,忽然有点想念大掌柜。

那一丝浅浅的笑意,就像是初春时候第一枝被春风染绿的枝丫,清浅到无,却无法忽视。太辛的目光闪了闪,“大掌柜是谁?”

“临江县江家的江砚之,公公听过吗?”沐晨光下巴朝桌面点了点,“喏,叶子牌也是大掌柜教我的。”

“什么不好教,偏教这些。”太辛一撩衣摆,在窗前的椅上坐下。窗缝里隐隐透进来一丝凉风,这缕凉风如此细微,平时一定不会在意,可此时却格外舒服,因为屋子里实在太热了,前前后后足足放了四个炭盆。看着沐晨光一脸怡然的样子,太辛微皱的眉头松开了,道:“不看书,可以抚抚琴,下下棋,总比玩这个好吧。”

“那些我都不会啊。”

“真不知道你是怎么选上来的!”

走后门啊,沐晨光在肚子里道,笑着一拍手,“公公,你要不要吃夜点心?”

“干什么?”

“安娘会把花烧成菜,我的晚饭就有一道白玉梨花羹,她说但凡世上有的花,她都能做了吃,厉害吧?要不要尝一尝?”

太辛目光一动,“她姓安?”

“嗯,怎么了?”

太辛沉吟片刻,将安娘唤进来,问道:“我听说昔年襄国公有位姓安的小妾,曾经以花入肴,做出名动天下的花宴,你可曾听说过?”

安娘磕头道:“正是奴婢。”

“你如何当了宫婢?”

安娘苦笑一下,“公公年轻,或许不知。当年国公爷犯了事,先帝下旨抄没家产,无论男女均打入奴籍,转卖至官家。奴婢因为略通厨艺,被康王爷送进了宫,在这养心居伺候,如今已经十三年了。”

“这么说来,你还曾经侍奉过先帝?”

“奴婢有幸,曾得见龙颜,御前侍奉过一年。”

太辛默然半晌,声音低了下来,“先帝生前最爱的一道稠膏蕈汤,你会做吗?”

安娘道:“那正是奴婢的拿手菜。”

“明晚我来这里吃晚饭,你做一道。”

第二天晚上太辛果然来了,而安娘也准备好了稠膏蕈汤。那汤汤色清亮,温厚滑甘,味道鲜美,太辛尝了一口,放下了手中的银匙,“比从前似乎少了点味道。”

安娘笑回道:“公公小时候尝过?公公不知道吗,这世上无论什么东西,都只有小时候吃到的才最好吃。”

沐晨光尝了一口,表示了不满,“现在正是鲜蕈上市的时候啊,怎么还用干蕈?”

安娘道:“姑娘有所不知,宫里的稠膏蕈都是由仙居县进贡,仙居县距离京都遥远,新鲜的稠膏蕈还没运到,就坏在半路了,是以进贡的稠膏蕈都是晒干了送来的。”

“皇帝也真可怜,连个鲜蕈都吃不上。”沐晨光说着,心里一动,“我以前听大掌柜说过,京城有一间三元楼,最出名的就是蕈宴,那可全是鲜蕈,要不要一起去尝一尝?”

太辛看着她在灯光下闪闪发亮的眼睛,“你很想吃?”

沐晨光握拳,“当然!除了糖葫芦,鲜稠膏蕈是我最爱吃的!去吧去吧,太辛公公我们去吧!”

安娘正在布菜的手忽然一颤,手里的银筷松脱,掉进汤盅里,连身体都跟着一晃。

沐晨光忙托住她的胳膊,她一向稳重,沐晨光还没见过她这样失色。

“奴婢一时手颤,该死,该死。”安娘说着,借着收拾碗筷低下头去,神情异常惊慌。

几天后,太辛又来了。这回他没穿太监特有的服色,而是穿一件浅灰半袖长袍,露出白色大袖,袖口绣着深紫色祥云。不得不说,如果他不是个太监,如果不看他的脸,单看这身段,当真有几分玉树临风的姿态。他手上还拎着一个包袱,进门往桌上一放,“换上吧!”

沐晨光大喜,抱着包袱到屏风后换上。她这件也是男装,不过大小竟然十分合适,衣服还是簇新的,上面有淡淡的龙涎香气,极淡极淡。这应当是清凉殿出来的衣服,竟像是专门给她做的!好个太辛公公,了不起。

这件蓝地白团花长袍袖口有着细细风毛,厚缎质地,还夹着薄棉。沐晨光大喜,这样出门也不怕冷了。包袱里除了衣服,还有纶巾。沐晨光对着镜子将头发打散,在头顶绾起男子般的发髻,然后裹上纶巾。缠枝雕花铜镜里照出一副清秀少年模样,她不由得得意地大笑三声。

她眉目清秀,姿色算不上顶好,但那一双眼睛,真是飞扬跳脱,顾盼神飞,黑白分明,清亮如同溪流。穿女装只觉得轻灵机敏,换成男装,反而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娇俏和妩媚。

寒气未尽,她的脸色还有点苍白,不过这身衣服的缎面有种玉样的柔光,柔光映到她脸上,脸上也微微有了一层光芒。

太辛看着自屏风后转出来的她,视线竟有片刻无法自她身上挪开,直到沐晨光拍拍他的肩,整个人才如梦初醒。沐晨光问:“怎么出去?”

皇帝身边的红人要出宫,比沐晨光想象的容易。轿子一直抬到宫门口,守门的羽林卫拦下轿子例行检查。最前面的轿夫咳了一声,递过去一张宫牌。两个羽林卫一看,立刻屏气凝神后退三步,抱拳行礼。

于是这两顶软轿,如鱼入水,如鸟投林,没入平京城华灯初上的夜晚,直奔京城第一大酒肆——三元楼。

无论是京城风光,还是三元楼的气派,沐晨光只从大掌柜嘴里听到过。当时大掌柜是这么说的:“那家三元楼还行,蕈宴做得不错,要是能把那做蕈宴的铛头请到临江来,你就有口福了。”

要知道,江家大掌柜向来眼高于顶,能让他说一声“还行”,其实已经很了不起了。

轿子在三元楼前落下,沐晨光从轿子里探出头来,便看见一座华彩闪烁的高楼,足有三层,每层五间房,上面飞桥栏槛,明暗相连,每层瓦垄间都暗藏莲花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此刻,她不由得想起了太皇太后的钟禧宫正殿。

太辛站在楼下,目光扫过华灯初上的街道、交臂谈笑的人流,蜡黄的脸上仍然没有表情,一双眼睛里却是一点惊奇、一点讶然混合着一点欣喜,就像一个初生的婴儿头一次打量着世界。

“喂,”沐晨光打量着他,“你该不会从没出过宫吧?”

太辛不答,只道:“你说的不错,皇宫虽然大,但跟宫外比起来,却只算个笼子。”

沐晨光笑了,“从宫门口到这里,只不过是平京城的一二成。而这个平京城,也不过大晏的一二成,大晏呢,不过天下的一二成……天下之大,不是你能想象的呢,公公。”

“天下啊……”太辛举目遥望灯火之外的夜空,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沐晨光已经拉着他的衣角,进了三元楼的欢门。

三元楼的蕈宴最著名的地方,乃是所有的蕈子都在清晨雾岚未散之时采摘,然后快马送入京城。据说,那一个个蕈子拿出来洗的时候,上面的雾水还没有干呢。至于是真有其事,还是三元楼为了生意而放出的谣言,那就没人知道了。两人从百余步的回廊里走过,视野所及的席面上,大多都是蕈菜,显然是这里的金字招牌。

小二见两人衣饰不俗,将两人引上了二楼雅间。雅间清静些,而且居高临下,能将南北两个天井的风光尽收眼底,窗外那条长街也能遥遥地沿着灯光看得到头。

很快,一桌的蕈宴上齐,有松蕈、竹蕈、麦蕈、黄蕈、紫蕈、四季蕈、鹅膏蕈、栗壳蕈……正中一个青花深斗砵,盛着稠膏蕈,已经是浓香四溢,而且因为蕈子新鲜,顶盖稠紫,伞柄莹白,看上去格外赏心悦目。

沐晨光眼睛都笑弯了,给太辛盛了一碗,道:“喏,今天让你尝尝什么叫稠膏蕈。”

太辛闻了闻,再尝了一口,握勺子的手蓦然一顿,声音忽然略微低哑,“昔年先帝吃的,便是这种。”

“不是吧?皇宫里不是只有干的吗?”

“我只在先帝驾前吃过一次东西,怎么会记错?”

沐晨光点点头,“看来先帝比今天的皇帝懂享受。”

“什么东西!”

隔壁雅间有人抬高声音说了这么一句,跟着哗啦一声,像是杯盘砸裂的声响,跟着小二被人踢了出来,直撞上回廊,要不是边上有护栏,只怕要直接跌下二楼。然而他虽然侥幸不死,嘴里却还是吐出一大口血来,哎哟直呻吟。

掌柜听到动静,忙爬上楼来,“客官息怒,客官息怒。下人伺候不好,打一顿出气便罢了,别气伤了身子。”

“伺候不好?”这声音十分特别,不像女子般娇柔,也不像男子般低沉,有点沙哑,有点妩媚,还有点说不出来的微甜。跟着一条红影自雅间内飞出,勒住掌柜的脖子。竟然是一条长鞭,遍体深红,就像一条生着红鳞的蛇。掌柜乖觉,不等人使劲,自己先快步进去。沐晨光看不清里面的景象,不过一道木墙之隔,声音清晰可见,原先那个声音道:“你看看,这是什么?”

“好客官,这是稠膏蕈啊,今儿早上才摘来,绝对新鲜!”

“那你再瞧瞧,这是什么?”

“这……”掌柜的舌头就像被谁打了结,半天不见下文,蓦地,掌柜的声音一肃,像是换了个人,“来人呐,将那不知好歹的小子拖出去,革他半年的工钱,再不许进三元楼的大门!”又道:“客官,是那小子没长眼,也是我没调教好。您受累,您受累。二位这顿饭都算在敝号的账上,再送二位几个菜,一壶好酒,可使得?”

“好酒?”那声音轻诮,“哼,你们这儿有什么酒比得上我这一壶?”

“是是是,您这壶酒一般人都不敢拿出来喝,只敢供着。敝号确实没这般好酒。只是客官,您也知道这酒于鲜蕈脾性不合,稠膏蕈就不说了,就算是松蕈、合蕈这些,多吃了也都伤脾胃。要吃蕈宴,莫若配敝号的寒露酒,客官一尝便知。”

那声音咕哝道:“江砚之只说这里的蕈宴好,可没说要配什么酒……”

沐晨光整个人一震,筷子一扔就站了起来,太辛还来不及问她要做什么,她就冲了出去。

“你认识江砚之?!”

这是沐晨光冲进隔壁雅间的第一句话,第二句还没说出来,原本好端端坐在椅子上的人忽然就站到了她的面前,鼻子险些撞上她的鼻子,以比她更激动的神情,抓住了她的衣襟,问道:“你说什么?江砚之?!你认识他?你是他什么人?!”

那是一个个子极为高挑的……女人。沐晨光看了半天,终于从她明显隆起的胸脯上确认了这一点。除了胸高一点,腰细一点,这人全身上下真的没有半点像女人。她穿着男子的衣衫,绾着男子的发髻,黑衣用艳红腰带束起,却是刚刚用来捆人的那条软鞭。她的衣摆也撩起一角扎在腰里,袖子挽到一半,仿佛随时准备跟人动手。

她的手也绝不像女人的手,女人的手绝没有这样大的力气,将沐晨光整个人拎得离地而起。

沐晨光低头看着自己离地半尺的脚,有点困难地开口:“那个……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我只是仰慕江南第一富商的大名而已……”

“你不认识他?”对方明显失望,松开了手。

沐晨光整个人往后倾,还好,靠近的不是门板,而是太辛的胸膛。太辛一把扶住她,目光望向屋中的女子,露出了凌厉之色。沐晨光拍拍胸口缓了口气,试探着问:“那个……姑娘和江砚之……”

嘟,一根筷子擦过沐晨光的耳边钉入门板,她打断了沐晨光的话,“既然不认识他,就不必在我面前废话。门在那边,不送。”

“舍妹在乡野长大,一向鲁莽,还望两位恕罪。”席上的另一人站了起来,向两人抱拳道,“在下程士沛,相见即是有缘,两位要是不嫌弃,就坐下来喝杯薄酒吧。”

这人面目也算俊秀,衣饰也很考究,如果不是那位执鞭的女人太过耀眼,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落到被无视的境地。然而无论是沐晨光还是太辛,真的是此时才看到席上还坐着一个人,突然听他开口说话,险些吓了一跳。及至他报上姓名,沐晨光忽然一呆,“你、你姓程?”

那女子道:“哥,跟他们废什么话?”

“喂……”沐晨光瞧着她,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终于问道,“你……该不会就是程女润吧?”

女子一怔,下一瞬,艳红软鞭缠向沐晨光的脖颈,还好,半途被太辛一把扯住,“天子脚下,岂容你这样放肆?”

程士沛连忙拉住妹妹的手,“润儿,不得无礼。”

沐晨光从太辛背后伸出半个脑袋,冲着程女润叫道:“你小心了,江砚之可不喜欢女人太凶哦!”

“你认识他?”程女润抽回鞭子,“你是谁?”

“我的名字吗……”沐晨光看着那根鞭子在她腰上安分了,才放下一颗心,大模大样地往桌边一坐,“等姐姐当了我的嫂子再问也不迟。”

程女润脸上的冷傲之气,像是一瞬间被“嫂子”两个字抽走,连声音都低了下来:“你、你是江家的人?”

沐晨光笑眯眯地点点头。

“方才得罪了。”程女润就像男人一样,抱拳一礼,行到一半,忽然想起了什么,改为万福。她这样高挑,又一身男子装束,行起女子的礼节来十分怪异。大约连她自己都觉得别扭,咳了一声,问道:“不知道江砚之从南海回来没有?”

沐晨光微笑道:“他去的是漠北,又不是南海。其实他会晕船,所以这辈子应该都不会去南海吧。正因为他有这个弱点,所以江家的海路必须由另一个得力可靠的人去开通,而这也是程姐姐在江家如此受欢迎的原因啊。”

江家大掌柜会晕船,几乎是秘密中的秘密。因为要江砚之这样的人承认自己有弱点,几乎是不可能的。这消息江家一直封锁得很好,除非是关系极密切的人,否则绝不可能知道。江家人可以假冒,这消息却不能。程女润吩咐掌柜,“还不快加两副碗筷?”

程士沛将上座让出来,沐晨光还想客气两句,太辛却径直坐了上去,仿佛理所当然。程士沛略为讶异地看了太辛一眼,只见他脸色蜡黄,五官奇丑,可这一坐之间,举手投足,却有着说不出的优雅自在,旁若无人,仿佛天生就该坐在上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