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透过车窗照进我的掌心。

我坐在缓缓摇晃的班车上,手里拎着那只冰冷的冷冻箱。箱子里是一大早我跑去血站里提的O型存血,箱子顶上还放着一张薄薄的纸,那纸背上透出清秀而有力的字迹。

姐:

今天忽然好想叫你姐姐。

已经忘了多久没有这样叫过了,想起那时候你总是生气地拍着我,对我说,你是姐姐,所以一定不可以省略。可是我还是常常忽略,不是我忘记,而是我从来都不愿意。从我们相识的第一天起,我从没有把你当做姐姐。在我的心里,你是呵护我,保护我,那么细心那么体贴的天使。我以为上帝可怜我这个无依无靠的家伙,所以送来一个这么美丽的天使姐姐来照顾我。

但是,原来我错了,天使姐姐的心里早已经有了别人。

姐,我喜欢你好久好久了,一直都没有说出口。因为我看得出你的苦闷,你的悲伤,你的难过。你的心里还留着他的名字,也许……永远都没有我的位置。

可是,我从来不曾奢望,便也从来不曾失望。

我从来没有奢望你会接受我的爱,所以也从来不失望你拒我于千里之外。姐,我只是想留在你的身边,陪着你,照顾你,看着你找到幸福的方向……

那一天你悄悄地走了,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我也到了天堂,见到了那个他。我问他,我能不能给你幸福,我能不能守在你的身边。他看着我,对我微笑,还伸手送了我一朵天堂之恋……姐,他从来不曾希望你跟着他痛苦,甚至跟着他死亡,他更希望的是站在天堂之外,却能看到你的幸福。那样他才能放心地走进天堂,去做他的天使。

也许你会笑我,说是我编故事给你。但是你知道吗,姐姐,我在梦里对他说,我情愿和他交换,因为如果死去的那个人是我,那样虽然看不到你,不能守在你的身边,但能得到你每日的想念,就算是死了,也是最幸福的一件事……

所以我跟他说,如果有来世,请让我先遇到你。就算只有一秒钟,只要看到你对我幸福地微笑,那就已经足够。而今生,我不会奢望,我只会在这里默默地等待,无论你是辛苦,是悲伤,只要你觉得自己不能承受的时候,那么就来找我。

我会永远永远地站在这里,等你,回来。

……

泪水已经模糊了剩下的字迹,再也看不清他写下了什么。

这是一封长长的信,不知道那个夜晚,在我沉沉入睡后,他趴在小木桌上写了多久多久。那一句话让我的心都痛得快要不能呼吸了,他说"从来不曾奢望,便也从来不曾失望"。

我坐在摇晃的班车上,泪流满面。

曦,你这个心思都纤细如发的孩子,你知道我害怕提起那天的事情,便写了这么长的一封信给我,还在我未醒来的时候悄然离开。

当我在薄薄的晨雾中醒来,身上盖着他淡蓝色的衣服,眼前摆着那盆悄然绽放的"天堂之恋"。

淡黄色的花瓣像丝绒一样华美,而镶在花瓣周围的那一圈耀眼的金色,就像是天使的翅膀,那样美丽和动人。它们像是在扇动着绝美的翅膀,正在悄悄地、轻轻地对我诉说着烛光摇曳的夜晚,那个伏在小木桌上的孩子,到底流了多久多久的眼泪……

我的心像要被切碎了。

如果真有天堂,帆会是那个天使吗?如果真有"天堂之恋"的传说,我会是那个留下的人吗?如果真有来世,曦真的会在帆之前与我相遇吗?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只是觉得心好痛好痛,痛得我都快要无法呼吸、无法思考了。

班车的车轮在荒凉的小山脚下停住,司机大叔对着我喊:"丫头,到站了!"

我恍然从梦中惊醒,连忙胡乱地抹一把眼泪:"谢谢司机大叔。"

拎起箱子,我有些狼狈地下了车。

眼睛一定哭得很肿了,被欣悦看到又不知道会怎么笑我。

不过怀里还抱着那件他留下的淡蓝色外套,淡淡的薄荷香气一直从那暖暖的外套里传来,好似在提醒着我,昨夜并不是一场梦。

"恩瑜!你终于回来了!"

我还没有走近疗养院的大门,欣悦的叫声已经从大铁门的门口传来。

"你终于回来了,昨天半夜我往你的公寓里打电话怎么没人听?我和谢院长还以为你人丢了呢!血浆提到了没有?昨天夜里下了那么大的雨,我们还以为……"欣悦的小嘴一直在叽里咕噜地说个不停,看到走近的我之后,她突然停住,"恩瑜,你怎么了?两只眼睛肿得像桃子!"

"呃?"我就知道逃不过她的眼睛,连忙半转身不让她盯着我的脸,"我……我没事,刚刚在车上被沙子眯了眼睛……"

唉,这是什么烂理由啊,欣悦又怎么会相信?

可是那小丫头竟然没有追问,把目光移向了我手里抱着的那件淡蓝色的外套。

"咦,这是谁的外套?"她一把抢过去,"看起来很眼熟啊!"

"小心……"我突然有点心疼,怕她大手大脚的把那件外套给扯破了。

那是曦昨天晚上盖在我身上的外套。

"我想起来了!"欣悦猛拍一下大腿,突然从她的口袋里摸出几张报纸,"这好像是昨晚奇迹组合里那个叫宇文曦的男生穿的那件啊!昨天晚上他们在影音城做获奖谢唱,最后谢幕的时候不就是穿的这件吗?"

欣悦这个铁杆小粉丝,居然连明星穿什么衣服都记得清清楚楚。

"你在说什么啊,快还给我。"我伸手想要从她的手里把衣服再拿回来。

欣悦却突然捧着晨报尖叫起来:"这……这是什么?!施恩瑜,这是你吗?!"

什么?

我被欣悦吓了一跳,但立即就在晨报的头版头条上,看到了曦拉着我在雨雾中奔跑的大幅照片。虽然我的头上戴着帽子,并不能看清我的脸,但是那么清晰的彩版照片,却把曦的纤细高大和他与我紧紧交握的手掌都印得那么一清二楚。

我的心头猛跳。一下子就把那件衣服从欣悦的手里抢回来:"你别……别乱说!那才不是我!"

"不是吗?"欣悦上上下下地打量我,"不会这么巧吧?这个女生也穿着粉色上衣、蓝色牛仔裤耶?还有一双和你一样的白色跑鞋……而且还和宇文曦握着手!哇呀呀!这是谁啊?!"

"我不知道。"我被欣悦说得越发有些心虚了,伸手推开她,往办公楼上跑。

欣悦不服气地跟在我的身后,嘴巴里还一连串地叫嚷着:"恩瑜、恩瑜、恩瑜,你不准跑,你给我说清楚,你是不是真的认识宇文曦?上次我们说到他的时候,你的神色就很不正常,难道你认识他?在哪里认识的?你不许走啊,你给我说清楚!"

我不理她的尖叫,拎着血箱飞快地往楼里跑。

"今天还在等着用血吧,不知道那个割腕的女孩子怎么样了?"我准备岔开话题。

"她没事,她还活着呢!"欣悦跟着我的脚步,飞快地回答,"不过施恩瑜,你快点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这照片上不是你吗?你别骗我了,我看得出来!宇文曦到底和你什么关系?你们哪里认识的?快说快说快说!"

天啊,我被她吵得快要烦死了,这个小丫头现在真的比超级狗仔队还要狗仔。

"我去血浆室。"我转身就要逃走。

欣悦却一把抓住我:"别想逃走,除非你告诉我……"她咧开小嘴又要冒出一连串的话。

我被她吵得实在没有办法,只得把眉头一皱:"你想知道是吗?那你先告诉我,为什么你一个孤单的女孩子,要留在这个地方?"

我的这句话才刚刚一出口,欣悦那张噼里啪啦的小嘴立刻就紧紧地闭住了。

每个人都有不能说出口的故事,不是吗?

又下雨了。

冰冷的水珠从阴沉沉的天空中飘洒下来,卷着一股股呼啸的冷风,敲在透明的玻璃窗上,啪啪作响。

真是一个奇怪的冬天。

明明已经冷得让人瑟瑟发抖了,却只是这样无穷无尽地下着冬雨,丝毫没有要飘起雪花的迹象。

我裹了裹身上的白色隔离衣,依然觉得冷风飕飕地从衣领里灌进来。还好走到三病区的大楼,暖气扑面而来,终于让冷得快要战栗的我,再一次"活"了过来。

"王姐,陈医生在吗?"我爬上六楼,问护理站里的护士长。

正在写病历的护士长抬起头来,热情地回答:"在,他去里面查房了,你要进去吗?"

每个病区的楼层都有一扇厚重的大铁门,医生们进进出出都要依靠护理站里的值班护士开关铁门。我扬起手中的记录本,对王护士长说:"是的,我要找他。谢院长让我送来前天的病理记录,需要他签个字。"

"那我开门你进去吧。"护士长按动桌上的电动按钮,沉重的大门缓缓地打开了。

我朝王护士长点点头,准备走进去,但想了想又回头问道:"王姐,那个……李静依今天还好吗?"

李静依便是那个清晨我逃掉的那场急救中的病患。她已经住进三病区整整一个星期了,我无法忘记当我为她注射时她那个极度失望的眼神。所以我一直很关心她的情况,也来过两三次探望她。可是她却一直躺在病**,对谁都不肯讲话。

"她啊,还那个样子喽。"王护士长摇摇头,"那姑娘有间竭性狂躁症,估计很难出去了。"

听到护士长的话,我的心里忍不住浮起一抹酸楚。

她出不去了吗?难道要一辈子待在这个地方?和那些精神已经进入了盲区的人一起,永远地关在这栋冰冷的大楼里?

我勉强地对护士长笑了一下:"谢谢您,王姐。那我先进去了。"

"好啊。"王护士长对我点头微笑。

我抱着病理记录本迈进了那扇沉重的大门。

这个病区里住着的都是些狂躁症和忧郁症的病人,他们有的会有很强的攻击性,有的又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们都有很强烈的自杀倾向,常常觉得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了意义,只剩下离开这唯一的一条路。

我刚刚走进病区,就听到一阵混乱的歌声、一声尖锐的吼叫、一片声嘶力竭的哭喊,还有一声重重的叹息。

真的有些吓人,但幸好每间屋子都有铁栏门反锁着,他们虽然透过栏杆咿咿呀呀地尖叫,但却不能冲到走廊上来,对我有什么伤害。当我慢慢地走到第三间病房的时候,看到了一个清瘦、纤细的身影孤单而落寞地蜷缩在病**。

雪白的床单,映衬着她身上雪白的病服,纷乱而细碎的黑发,散落在她纤瘦的肩头。她光**双腿,露出纤细而白嫩的脚踝,紧紧抱住蜷起双腿的手腕上,还缠着厚厚、雪白的纱布。

她一动不动地坐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好似在静静地斜望着窗外的冷雨。她怔怔地看着那雨珠打在冰冷的铁栏杆上,跌碎成无数细细的小水珠,又溅上那透明的玻璃窗。一颗、两颗、三颗……它们挣扎着,扭动着,汇聚着,却依然摆脱不了注定的命运,依然只能那样姿态优美地……滑落。

我的心忍不住重重一沉。

这个姿势,这个表情,这双眼睛,都仿佛是三年前失去帆之后的那个我的翻版。只不过那天窗外飘散的是雪花,大片大片,大朵大朵的雪花,就好似从天使的翅膀上抖落的羽毛,那样美丽,那样纯洁。

我看着她,觉得自己的喉咙像被扼住了一样。

我想要安慰她,但又不知道该如何说起,我有些无力地抬了抬手指,还是决定转身离去。

"施恩瑜!"

忽然,病房里传来一声细细的呼唤。

我的脚步蓦然一停,转过头来看着病房里的她。难道是李静依在叫我吗?我来了这里很多次,她从不曾看我一眼,更不曾和我说过一句话,怎么今天……居然叫起我的名字了?

但,真的是她在叫我。

那个一直蜷在病**,一动也不动的女孩子,竟然从病**爬了下来,光着白皙细嫩的双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她朝我无声无息地走过来,蓬乱的黑发在她的肩头柔软地晃动。那双像是闪着宝石般光芒的大眼睛,带着清纯而迷人的气质。

"你……你叫我?"我吃惊地瞪大眼睛,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她隔着铁栏门站在我的面前,认真地点点头:"嗯。"

"有……有什么事吗?"我看着她亮晶晶的眸子,心里突然有点莫名的害怕,"你不要光着脚,太冷了,小心会感冒。"

我职业性地提醒她,但是她却好像对我的提醒听而不闻。

她只是隔着铁栏门,用她那双乌亮亮的眸子直直地盯着我,好像要用她那双眸子看穿我,好像要看到我的内心深处去一样。我被她盯得心里发毛,只觉得自己都能看到她的瞳眸里倒映出的自己的脸孔。

我真的有种莫名其妙的害怕,好似站在我对面的不是一个患了什么狂躁症的病患,反而像是镜子一般,映照出的是我自己。

"施恩瑜,你的男朋友也去世了,对吗?"她终于缓缓地开口了,但问题却像一把刀子一样的尖锐。

我的胸口重重地一痛,忍不住咬住嘴唇:"对不起,我是这里的医生,好像不用回答你这样的问题。"

"你还爱他吗?"她像是没有听到我的话,继续问道。

"我说了,我没有责任回答你这样的问题。"我有些慌乱,好像有种自己站在镜子面前在自问自答的感觉。

不,这种感觉比那种更可怕,好像站在对面的是我心里的那份固执,而站在铁栏门外面的我,却已经支撑着活了三年。

"你忘记他了吗?"

"你放弃他了吗?"

"你不再爱他了吗?"

"你把他都丢到脑后了吗?"

我不肯回答她,她却一个接一个的问题重重地丢过来。

我被她问得脑袋发涨,她的声音像是魔音穿耳一样地直直地跟过来。我忽然又想起了那个夜晚,叶采蕊在庆东附院的会议室里对我尖叫:"你要爱他,就应该跟他去死!"

啊——我抱住自己的头。

"施恩瑜,你真的不再爱他了!"李静依尖锐地朝我大叫。

声音像是刺心入肺的魔鬼,刺得我全身血液都痛得快要喷涌出来。

"爱他不是要跟着他去死!"我捂住自己的耳朵,突然大叫了一声。

我的脸色瞬间惨白,双手无力地从我的耳际滑下,连抱在怀里的记录簿都哗的一声洒落了一地。

白白的纸片就像是那天飘散的雪花,它们一张一张地落在我的身边,铺在我的脚下。

我呆呆地看着那些雪白的纸片,眼泪一颗接一颗地涌了上来。

刚刚那是我说出的话吗?那是从我嘴里说出的话吗?一直在心底固执地认为,帆是我今生最爱的人,就算是用死去证明,我也心甘情愿。可是今天我却喊出了那样一句话。

爱他,并不是用死亡才可以证明的。

我爱帆,那么那么深地爱着帆,用尽一切地爱着帆,即使他离去已经三年之久,他却依然放在我内心最深最深的地方。可是,我知道,他一定不肯让我用死亡来证明对他的爱,即使到了天堂,到了那里见到他,他也一定不会开心,他会责备我的任性,他会讨厌我的轻率。帆曾经是那么希望能带给我幸福啊!他希望我能永远幸福地生活下去,永远幸福地对他微笑。

就像是那盆美丽绽放在我面前的天堂之恋。

天啊,这句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我耳边说过的话,今天,却第一次从我的嘴里吐了出来。我真的好想哭,好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李静依站在我的对面,她安安静静地看着我。

我的那句尖叫仿佛震动了她的心,她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里,映出了美丽的光彩。

"恩瑜姐,"她突然很小声地对我说,声音是那样的尊敬和体贴,"你现在……有喜欢的人了吧?"

"呃?"我含着眼泪惊讶地抬起头,这个小女生虽然患了奇怪的病症,但是我却觉得,她真的很聪明,真的很灵秀,有着像曦一样纤细和敏感的神经。

"没……没有。"我咬住嘴唇,不知道她又想对我说什么。

"一定有。"她看着我,浅浅地微笑,"你的眼睛已经告诉我了,你现在很幸福。那句话是他告诉你的吧?爱……不一定要用死亡去证明。因为那个人走了,并不是想要带走你,而是想要看你永远永远地幸福下去。他们坚持着,不肯走进天堂,就是因为你还在为他伤心。如果真的想让他们安息,就放下心中的芥蒂,幸福给他们看吧!让他们……安安心心地去做他们的天使。"

"静依……"我听到她的话,有些不能相信地看着她。

这还是那个在病**尖叫,挣扎,想要自杀的女孩子吗?她说出的这些话,是我都不能说出的。

"恩瑜姐,你也听过这样的话吧?这是一位神父告诉我的。"她安安静静地看着我,声音中带着浅浅的温婉,"我很羡慕你,恩瑜姐。你又遇到了可以让你幸福下去的人,遇到了能够让他变成天使的人。"

"静依,不要这样说,我并没有……不过只要你好起来,一切也会好起来的。你也会遇到更爱你的人,而且……"我无力地对她说着,似乎想要说服她,但那些话我自己听起来都有些无力。

她站在铁栏杆里,温婉地对着我笑着,好像就像镜中的我自己,永远都是那样的倔强和任性。

我看着她,只觉得喉咙一阵阵发紧。